傍晚，庭院里洒过水

◇路来森

“素面，向日葵，草帽。风铃叮当声忽然打破的蝉鸣。光脚趿着拖鞋，走到室外……”这是日本作家松平洋子描写的夏日山居黄昏时的情景。

简短的几句话，却让人仿佛置身其中，感受到了夏日黄昏的那份慵懒和风的清凉,还有其中氤氲着的静谧与闲适。

读这样的文字，让我怀想起儿时乡居时的那一个个夏日黄昏。

夏日长长，庄稼葱茏茂盛，乡间，正是锄地的季节。

傍晚时分，父母次第走进家门。放下肩上的锄头，将它们置于北墙根下；然后，父亲脱下上衣，用力抖几下，努力抖掉上面布满的尘土；母亲则拿起水瓢，从水缸中舀出满满一瓢清水，均匀地洒到庭院地面上。地面上立刻发出轻微的“吱吱”声，随之，泥土的腥味迅速在傍晚扩散开来。

父亲深深地吸一口气，用力抻一下双臂，然后缓缓地放下，一副轻松、释然的样子。

庭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榆树，一棵是枣树。

榆树位于南墙根下，很高大，树顶上垒了一个喜鹊窝。喜鹊归巢，踞于最高端，“喳喳喳”地叫着，声音极其嘹亮，仿佛对夏天的傍晚充满了极大的欢喜。归巢的麻雀总是聚集在榆树的下端，麻雀们也叫成一团，显得极为热烈。

枣树，则位于庭院中间略微偏南处，主干很粗、很矮，先是弯曲着，向南伸出一截，矮处几近贴着地面，然后才向高处生长，一树婆娑，把大半个庭院都罩住了。母亲在枣树分叉的地方，放置了一只大大的鸡笼，养的家鸡在落日时分纷纷飞向鸡笼，有的径直钻入笼中，有的则蹲坐在分叉处，夏夜极热，或许这些鸡就在分叉处过夜了。

这期间，庭院中已放置了一张简单的饭桌，饭桌上摆上了茶壶、茶碗。父亲正一口口地啜茶，他的表情很安静，写满悠闲。听到喜鹊“喳喳喳”的欢叫声，父亲会抬头向榆树的顶端望去，仍然是那份安静的悠闲。母亲则在厨房中做起了晚饭，“咕哒咕哒”的风箱声，成为一种均匀的节奏，像是一种徐缓的吟唱，在夏日黄昏里散溢开来。伴随着风箱声，从屋檐冒出的袅袅炊烟蜿蜒着伸向空中，然后，轻淡地布满庭院的上空，像是在做一场迷离的梦。

我和妹妹默不作声地做作业，席地而坐，各自伏在一个简陋的脚凳上。

有时候，我也会起身走到榆树下，抬头看顶端的喜鹊，或者走至枣树下，看看家鸡宿窝的情况。不说话，轻悄悄的，怕打破了黄昏的那份宁静。庭院静到极处，我们都喜欢倾听：倾听村中传出的乡人提水时铁桶撞击的声音，或者扁担发出的吱呦声；或者一声犬吠、一头牛的哞哞声，或者街道上行人走过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母亲把饭做好了，父亲的茶也喝透了，我和小妹收起了作业。母亲再在庭院地面上洒一遍水，于是，全家人围桌吃晚饭。一切更加安静下来，洒过水的地面，泥土的腥味细微地弥漫。

多年后，我读到陶渊明的“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诗句，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小时候的那一个个夏日黄昏。

如今，生活在闹市中，这一切都化成了一份深切、强烈的怀念：怀念彼时的静谧，彼时的闲适，还有彼时流淌在家庭中的那份融融的气氛。

好想找一条回归的路，重新享受那份田园的美好。可是，总有一些东西，永远也找不回来了，比如童年，比如已逝的父母，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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