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不甘的“侠隐”

身处社会转型期的人，往往进退两难。张北海的人生印记中，有新旧时代的交替，更有东西方两种文明的碰撞，时间与空间的双重交锋，赋予他与生俱来的漂泊感，最终成就了《侠隐》中，依恋与挣脱无限交织的蓬勃张力，也使之因为具有现代性的思考脱颖而出于武侠小说之林。

记忆是最强大的滤镜，它将风尘与辛劳一键清除，又让甜蜜和美好宛若初见，过往的岁月仿佛不曾经历坎坷，只剩绝代风华，所有回不来的，都是最好的。

老北京，就在很多人的旧梦中活色生香着。

郁达夫思念着北京的秋天。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和潭柘寺的钟声，近在身边时仿佛并不以为然，于千里之外的念想中却是如此销魂。“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

肖复兴深爱的老北京则充满了科学的美感：有了那种青砖灰檐鱼鳞瓦、天棚鱼缸石榴树的四合院，胡同才有了依托和层次，整个城市才有了人气儿，有了北京特殊的味儿，和古老的皇城才相匹配，也才会有洁白的鸽子响起清脆的鸽哨，飞起飞落在这样的灰瓦与红墙交织的上空，构成属于北京城的一幅独有的画面。

“所以，那个时候，梁思成和贝聿铭才爱登上景山顶，看那起伏而错落有致的北京城的轮廓线。那是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都没有的最漂亮的轮廓线。”

而身在纽约的张北海，或许是因为太过思念那无与伦比的轮廓线，才会以写一部武侠小说的方式，让其心中的北平在字纸间“复活”。

《侠隐》，电影《邪不压正》原著小说，虚构了一段京味儿十足的江湖恩仇。青年侠士李天然为寻找五年前师门血案的元凶，深入1936年北平的胡同巷陌，像一位“天外来客”一样，牵出了京城各路人马，与他们斗智斗勇。日本特务、亲日分子、豪门旧户、黑帮老大、交际花、外国记者等轮番上阵，而老百姓的日子依旧不紧不慢地过着，庙会、堂会依循旧例，东城、西城一如往日，直到卢沟桥一声枪响，北平淹没在战争烟尘中，一去不返。

李天然是最后的侠客，而《侠隐》是一部非主流武侠小说。

在阅读的过程中，时时能感受到作者对于精神故乡的相思泛滥成灾。刀剑如梦，而柔情似水，宝石蓝的九月天，鱼缸、石榴树和夹竹桃时时跃然纸上，如心头的一颗“朱砂痣”一般实力“抢镜”；备受周作人非议的“北京的茶食”，则在侠客面前华丽转身为“烧饼果子和咖啡”的黄金组合，又有巴掌大的猪油葱饼、爆羊肉、西红柿炒蛋、凉拌黄瓜和香椿豆腐次第登场，自谦为“家常菜”，却叫人担心着侠客的斗志经得起这般消磨不？

舌尖之外的《侠隐》，也不同于我们所熟知的那些武侠。

金庸的武侠，是一个独立于现实世界而存在的神奇世界。“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那个世界里充满了刀光剑影，一言不合即血拼厮杀，也聚集着恩怨情仇，爱与恨都那么分明。“卧虎藏龙”的王度庐不擅长写武打，他小说里最绝顶的武技无非“点穴”，但生于乱世，一生流离的他，对于凡尘中人的绮丽梦想与现实无奈有着天生的悲悯，他的“武戏文唱”，他的细腻鲜活，使他以“悲情武侠”著称于“北派五大家”中。

但张北海的《侠隐》中，更多的是惆怅，那种新旧时代交替时的漂泊感，跟随他从东方走到西方，不曾烟消云散。

李天然自小是个被师父养大的孤儿，后来不肖师兄朱潜龙勾结日本人将师父全家杀害，唯独李天然逃过一劫，被美国医生救起。所以他长大后念念不忘的“心病”就是替师父报仇，手刃朱潜龙和日本人。但在民族抗日的大背景下，这一根筋的个人复仇计划究竟意义何在？而所谓“江湖规矩”在即将到来的现代社会面前，是多么的苍白与无奈。

侠隐，与侠客一同隐退的，除了十八般武艺，还有一个曾经鲜活存在过的时代。

昨日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

带走那个世界的，是突如其来的战争，是随之来到的科技革命，是工业生产对于生活方式的冲击，是义无反顾的时间。

而汹涌来到的新浪潮，谁知道该如何去驾驭？

如老舍于《断魂枪》中所言，“这是走镳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

身处社会转型期的人，往往进退两难。张北海的人生印记中，有新旧时代的交替，更有东西方两种文明的碰撞，时间与空间的双重交锋，赋予他与生俱来的漂泊感，最终成就了《侠隐》中，依恋与挣脱无限交织的蓬勃张力，也使之因为具有现代性的思考脱颖而出于武侠小说之林。

依恋着古老的精致，慢慢的生活，和一腔热血侠骨铮铮，虽然知道它们已随夕阳西下。

又急于挣脱传统的束缚，去拥抱更加公平和高效、依托于法律和制度的新世界。

“属于他的那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了，但他依然以优雅去维持幻象。”《布达佩斯大饭店》如此点评这种心怀不甘的“侠隐”。

但写作者总是拥有独门神器：既然不能回到昨日的世界，那就用文字为自己建造一个繁华梦境，在梦里，侠义长存，优雅不老。

李天然，就是从纽约穿越回北平的张北海。

《侠隐》，是张北海的私人梦境，是一部探讨文明碰撞的个性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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