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霹雷烧毁了他的暮年独居计划

□马菲菲

有体面、有尊严地活着，应该是我们人类一生共同的追求，对吧？没见过有人宣称这辈子要无耻地、不要脸地活着，当然他有可能那么去做，可是不会说，甚至还会去掩饰，说明也还是要体面的。

年轻力壮的时候，只要不懒，体面不难。等到年老体衰，体面不易，可是仍然不想活得给别人添麻烦，精神上是很难受的。

寿则多辱，活了82岁的周作人与97岁去世的张中行二位都深有感悟。

周作人晚年与海外友人通信，关键词常是米肉糖油，由于常被接济，他对这种不时求请援助的事应该也是难为情的，信上盖有“寿则多辱”印章。那时他已被剥夺政治权利，屡次申请恢复都被拒绝，基本的人格尊严也没有，心里是极苦的，比生活的苦要苦得多。

张中行先生也有散文《寿则多辱》，详述动荡在心头的一些因寿而有的困辱，“一种，是由他人的怜悯而来的失落感。比如约一年以前，我的办公桌连升三级，由一楼迁到四楼，每天要上下若干次，路上遇见的人几乎都比我年轻，并都有惜老怜贫的善念，常常要说这样一句：‘慢点，别摔倒！\’我口说‘不要紧\’，心里感谢，紧跟着感谢之情来的就是失落的凄凉。失落什么？健康，能力，甚至青春，什么都有。”此外，还有记忆力的减退、思辨力的减退、情意的没有归宿，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天道远，可是不可抗，除慨叹以外，还能怎么样呢？”

真的不能怎么样。老是必然的，而且活得越久，一个人孤单老去的可能性就越大。但体面一生，无论如何，挣扎着也要保有最后一点体面的。

前几天看一个日本电影《我的父亲与伊藤先生》，34岁的女主人公阿彩打工时认识了一根众人眼里的老废柴，54岁的伊藤先生，莫名有了好感并同居了。有天阿彩的哥哥约她吃冰淇淋，拜托能否把同他一起生活的父亲接走，理由是他的两个孩子正在紧张地补课考初中，而父亲和他妻子理理子不合。

“我的父亲，又固执又难伺候”，这是阿彩眼里的父亲，她拒绝了。没想到，等她回家，发现一脸严肃的父亲和笑眯眯的伊藤先生正在一起呢。像每个关爱女儿的父亲一样，他问了伊藤一堆问题，年龄比女儿大20岁、职业是小学做校餐的临时工，女儿选择这样的人一起生活，他当然不满意，可也没再说什么。桌子上，父亲推给阿彩一个信封，不由分说地说：“这段时间暂时住在你这里，这是生活费，饭菜我吃日式的，清淡一些。”

就这样，阿彩和74岁、患心脏病的父亲勉强生活在了一起。伊藤给家里添置了一把在二手店买的蓝色气垫椅子，父亲虽然刻薄地说伊藤的品位就像他的人品一样可疑，但仍然很欣慰地坐下来吃晚饭了。

餐桌旁，父亲主动说起和儿媳的冲突，起因是反对儿媳把两个孩子送去上补习班，当了40年老师的他，认为这是对孩子的折(，而且带便当也是他不能接受的，“明明一家人一起吃晚饭才更重要”。父亲还有一些执念，比如柿子要吃自己种的，不能吃买的。

理理子约阿彩在公园见面，抱歉地说给她添麻烦了，突然哭起来，这时恰好父亲路过，理理子看见父亲身影顿时呕吐起来。阿彩这才知道，嫂子的抑郁非常严重。

父亲每天西装革履，早出晚归，想到他的行李中有一个神秘小纸箱，阿彩很好奇父亲是不是在做什么非法的事，决定跟踪他。但是一天下来，父亲就是逛逛商店，望着餐具发会儿呆，然后图书馆看看书。

一次意外，阿彩得知了父亲离开哥哥家的真实原因，竟是父亲有偷窃刀叉的习惯，嫂子也是因此崩溃，因为偷的都不是名贵餐具，只是一百日元左右的便宜货刀叉，警察和店主都以为父亲是老年痴呆患者而原谅了他。

这次意外之后，父亲留下一封信，悄悄搬回了故乡的老宅。这是父亲最后想要的体面。此前，他主动给女儿生活费，锃亮的皮鞋、整洁的西装，早出晚归有规律的生活，都是他要的体面。可是因为偷刀叉这个癖好，他努力营造的体面荡然无存。

伊藤先生和阿彩兄妹俩一起去找他。父亲明确表示不回东京了，“你们对我的同情和怜悯已经够多了，我是将死之人了，临死前就想做点自己高兴的事。”

这一夜，一家人住在老宅。第二天，大风，雷雨，闪电，门前的柿子树被霹雷击中着火了，从童年记事就有，宛如父亲精神支柱一般的柿子树向房屋倒伏，木质老房瞬间被引燃，父亲不管不顾地冲进房子抢救那个神秘纸箱，火光中，一箱刀叉漫天飞。这箱刀叉的存在，应该是父亲对家人一起吃饭的向往吧？

电影结束于父亲决定去住养老院。望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路尽头的拐角处，阿彩飞奔追了上去……

阿彩一定会追上父亲，会说请父亲与自己一起生活。父亲会对她说什么呢？我想父亲会说，阿彩你是好孩子，我已经作了决定，你回去吧，不必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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