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颖
中学时,读鲁迅先生火药味十足的文字,梁实秋被贴上“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标签。从此多年,每想及“梁实秋”,都觉其人面貌狰狞,性情怪癖,仿佛山林间破坏和谐的巨石,初见时突兀丑陋,寸草不生,偶尔在记忆里凸显,总是青面獠牙的样子。因此,热爱阅读三十年,即使得知他是中国现代散文创作的大家,也每每绕过他的文字。
初识“梁实秋”三十年后,女儿买回一套六本“雅舍全集”,我翻开一本,再翻开一本,在梁实秋的字里行间流连,才有幸领略他人生另一面的风景。
享受过梁实秋宠溺的猫,在他的词句里撒着娇,赶走了我记忆中“丧家的”“乏走狗”。
梁实秋给好友梁锡华写信,简练几语说清事情,礼貌请安,署名日期后补写一行:“此处破损,系猫所咬。”短短一封信,不过一页纸,还被猫咬得破损,梁实秋却毫不在意,寥寥数字解释,流溢着宽容和亲昵。
梁实秋对弱小生灵的关切,充盈在他写猫的散文里。妻子将野猫小花子留养在房门口,喂食喂水,以纸箱作窝,买了孩子用的鹅绒被作铺垫,给它设了沙盆逐日换除洒扫。看它在寒风里缩成一团偎在纸箱里,梁实秋心中不忍。小花子失踪后,他牵挂黯然。小花子被人敲断牙齿、截断舌尖,满身血迹回来,他和妻子请猫狗专科医院的医生给它打针防破伤风,注射消炎剂,清洗口腔,小心涂药。受伤的小花子被请进家门,睡在笼子里,改名“小花”,正式成为梁家一员。梁实秋每周上市场买鱼由七斤变为十斤,煮鱼摘刺喂食,由准备两盘改为三盘。收养小花子时,梁家已有白猫王子和黑猫公主。而黑猫公主,也是梁家收养的流浪猫。
梁实秋笔下的几只猫,都曾喵喵吟唱着依在他身边,欢快地跳到他书桌上,嬉戏过他的笔尖,在稿纸和信札上印下过梅花留下过吻痕吧?
家常的文字、细腻的笔调和娓娓的描叙,映现出梁实秋对猫的宠和慈悲天性。爱猫如此,何况待人?梁实秋一往情深的原配妻子季淑,外出购物时被忽然倒下的铁梯击伤,急救手术后未能从麻醉中醒转,与世长辞。他给友人的信中,多次表达痛惜伤感。“院里的花比去年旺盛,我不敢去看,一看就要大恸。寝室内一年四季皆有插花或盆栽,今后一律免除。我不能再看见花,一见花就只想摘下来送到坟上去!……惜花人已长眠地下矣!”“我看着她突然舍我而去,幽冥永隔,我何以堪”……
为纪念不幸罹难的妻子,他写下长篇散文《槐园梦忆》,详述妻子生平故事,动情回顾与季淑相识、相恋、相念、相依相伴,相濡以沫五十年的种种细节,表达对妻子“长相思,泪难干”的沉痛悼念。他忆念妻子对花草不分贵贱,一视同仁的热爱,她将山中石缝间的小草带回家养成盆景,他做出要拔掉之状,她就大叫;他忆念妻子每年腊八给他过生日的耐心和关切,写妻子为他画兰花,写“一笔虎”并缀上祝福:“明年是你的本命年,我写一笔虎,祝你寿绵绵,我不要你风生虎啸,我愿你老来无事饱加餐”……他哀伤地形容失去季淑的自己:“我像一棵树,突然一声霹雳,电火殛毁了半劈的树干,还剩下半株,有枝有叶,还活着,但是生意尽矣。”
梁实秋作为一个社会的人,向出版家推荐缺钱友人翻译的书稿,主动借给同事赴美深造的经费,表现出的热情慈和,令人钦敬。创造了中国现代散文出版最高纪录的他,虚怀若谷,写作态度严谨。他把拜伦的姐误译为妹,怪自己“疏于查考”,盼有机会改正。参加生日派对从不唱英文歌,认为美国人“急功近利,所见不远”,不喜欢带日本气的狂草,琐碎细节,可见他并不崇洋媚外。
我少年时代认识的“梁实秋”,作为新月派主要成员,只是左翼作家鲁迅笔战的对手。臆想中嶙峋冷硬的巨石,只是梁实秋人生一个背阴的侧面。梁实秋平淡雅洁、真挚感人的文字,引我走到他生命向阳的一面。巨石怀抱里,树木葱郁,花草鲜美,溪流明净,蝶舞鸟鸣虫唱,旖旎风光,温柔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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