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之花 洪放

巨大的拖驳停靠在两丈高的堰墙边，拖驳上没有人，只有几件或红或绿的衣裳晾晒在船头。在拖驳上方，堰墙上立着同样巨大的皮带运输机。沙石、农资、物产，或者其它一应货物，从皮带运输机上直接倾倒上拖驳。那种过程，在离这艘拖驳不远处，正在进行。那上面倾倒的是一种白色的货物。问及同船人，皆不知何物，估计是矿石。临淮港号称淮河上最大的深水港，沿着古濠州城的城墙，淮河水日夜不息。它造就了浩荡流水之势，同时也造就了两岸奔涌而来的物流。

港口是座巨大的葫芦，开口处却并不见太宽。大型的拖驳，小型的机划子，还有各色船只，在港内来回穿梭。我们的船停在中心，临近的那艘船正要开走。船头掌舵的男人，吆喝了一声，也听不清他吆喝什么，反正船上立即就起了马达的轰鸣。在他身旁，女人正望着我们的船。她笑着，脸上分明有水迹。她起身回到船舱，不一会儿，就拿出一只巨大的瓷茶缸端在手上，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她边喝边望着我们，接着又将茶缸递到男人的嘴边。男人眼没动，头没抬，竟然一丝不差地就喝上了茶缸中的茶水。男人喉结转动，而他们的船，也慢慢地开始出港了。

水上的生活，尘世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或者他们的生活。

其实，我们看见的只是淮河流水，只是表象上的拖驳与被来来往往搬运的货物。我们看不见流水深处，当然更看不见拖驳深处，甚至，看不见已经出港的那艘拖驳，还有那男人、女人。“逝者如斯夫！”逝去的不仅仅是时间，但，时间却是最后的见证者。我们再怎么努力，无非是时间在这流水上所划出的一小痕水迹。如同那女人，她脸上的水迹，对于她，是一生，而对于我们，仅仅是一瞬。

港口巨大。河水巨大。夕阳之后，黄昏来临。黄昏巨大。

稻子与鱼

稻米阔大无边。在南方大地上，稻米几乎覆盖了一切。

清香。金黄。沉静。稳妥。

从稻米的阡陌上走过，必须要有敬畏之心。水在泥土深处，这一辈辈人耕种过的泥土啊！

想起一位诗人写过：泥土又高又远！确实，泥土之高，高在它永远在灵魂和生存之上；泥土之远，远在它广阔过所有的想像。泥土上的稻米，同样是又高又远：春天下种，青色的秧苗，绿色的稻叶，挺直的稻秆；成熟，稻浆的香味——这得蹲下身来贴近才能闻到——对于一株稻米，蹲下身来，是对它最好的虔敬。

稻米养活村庄。甚至，稻米养活了坟茔，养活了那些在稻田中游走的鱼群。

浮萍绾结在稻米的秆子上，鱼蹀躞在浮萍之间。

我常常想起一个画面：少年蹲在田埂上，鱼群发出银白的光芒。而在前一天，少年的母亲刚刚成为村头黄土的一部分。母亲的坟头上摆放着稻米，腴白的稻米，却难以让母亲重回丰满。少年的泪水滴到稻田里，鱼群过来。鱼群在泪水中抬起金色的鱼唇，少年一下子听懂了那些鱼的语言——那是南方大地对一个逝者的倾诉啊！

稻米和鱼，覆盖一切又激活一切！

四仰八叉

布罗茨基在散文《旅行之后，或曰献给脊椎》中写道：无论这一天过得多么糟糕，或多么乏味，你只要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便不再是一只猴子，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一只鸟，甚至不再是一尾鱼。

布罗茨基在此文中强调了人与世界的对抗性。而我读到此文时，脑子里则更沉迷于他所用的“四仰八叉”这个词。这个词本身就是一种和解，一种放弃，一种放下，一种姿态，一种顿悟。

童年的时候，我们经常在南方夜晚的天空下，四仰八叉在稻场上。被平整过的稻场，在黄昏之后，先还散发出白日的热气和稻子的清香。但渐渐的，夜露下降，地气上升，土地慢慢变凉，即使隔着一层薄薄的竹簟，但仍感到那些凉意往你的皮肤上浸润，往你的经络里行走。但是，它们到此为止。它们掌握了一个最佳的点：它们不到骨头。它们凉爽而不砭人。四仰八叉之中，看天——天往下压，似乎很快就会压到脸上。周边大人们在抽烟，聊天，说鬼故事。或者感叹，唏嘘，沉默。廓大的夜晚笼罩着这一切，所有的人其实都消失了，都融进了这夜晚之中。

虽然，这只是恒久时空中的一个无法被记住或者被镌刻下的夜晚。

然而，那样的夜晚，那样的回到生活的本质，回到人的本质，回到最初的无拘无束与天真。那么，正如布罗茨基所说：不再是一只猴子，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一只鸟，甚至不再是一尾鱼。

世上最不朽的文字俱来自童年，亦如布罗茨基此文所写。

慢的雨

山道上的雨慢，旷野里的雨急；黑暗中的雨慢，灯光中的雨急。窗前的雨慢，路上的雨急。一个人的雨慢，一个人都没有时的雨急。

如此散漫之想，无法构成对雨的直接而客观的印象。事实上，对一切事物的印象，或者说镜像，都是大脑中的回忆与再过滤，甚至犹如动物的反刍。没有直接的印象和镜像，无非是时间的长短，回忆的简单与繁复，过滤的深入与粗浅。那么，对于雨的急与慢，首先来源于雨所到来的时空与心态。他们决定了雨的慢，或者急。他们将雨放置在特定的情境之中，因此，雨成了回忆与再过滤的介质。我们无可避免地在其中掺入了泪水、感怀、喟叹、绝望、欢乐与言不由衷。

年轻时候，我喜欢读日本文学，再后来读南美文学。私下以为，那即是慢与急的文学的两端。《雪国》的慢，《春琴抄》的慢，《源氏物语》的慢，几乎可以在定格的缓慢与古典中，完成所有的物事与情事。而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即使有马孔多下了多年的雨水，然而，其所变形甚至是夸张地将时空挤压挤扁。因此，本质上，它呈现了急的内在。南方大地上雨水中的草垛，与一堆隆起的泥土，它们所包含的雨水，并非以外在的形象所能衡量。而这些内在的质量，恰恰就是雨水原初所带来的慢，或者急。

我在开始写一首诗时，常常被雨水追赶。而当我写下最后一个标点时，雨水在吊兰的叶子上，从底部到叶尖的滚动，每一个动作都如此迅急，而整个的过程，却注定是异样的漫长。

丁香

很多植物，包括很多出现在我们诗文中的植物，事实上我们从未见过。它们只是一个名词，一个名称，一种知识。因之，它们并不能真正地含有植物的芬芳，比如丁香。

中秋前，丁香结果，果实很小，青中带黄。

再早些，丁香花开正盛。没有雨的丁香花，在阳光下更见动人。而更多的人被那句“雨打丁香”给蒙骗了。雨打的只是诗人自己的丁香，是他心里的丁香。而后来者所见，却已经非彼丁香。

我从前住的南方乡下，地处江淮之间，很多年来不曾有过丁香。丁香来到这里，也无非就是二三十年的事情。丁香并没能成为乡村上的花，也没有成为普通人家庭院里的花。它更多地是成为了城市中的花，公园里的花，小区里的花，那些臆想者在诗句里栽植的花。

所有植物，只要有一个“静”字，我便无由地喜欢。山间的蕨，井壁上的苔，颓墙上的薜荔，水塔边的构树，墓园里的古柏……丁香的静，在于它的细小，在于它的纤柔，在于它的慎默，在于它的忽然凋零，在于它的忽然结果，在于它的忽然隐身。

有一年，在丁香树的旁边，我看见了另一种植物。它们身形相近，但表皮有所不同。一个光滑，一个相对粗糙。春尽夏至，两棵树相继发叶。盛夏，丁香开花，而另一棵树却不动声色。初秋，丁香结果，另一棵树花开绵延——那是紫薇。人们将紫薇与丁香嫁结到同一株母本上。因此她们成了姐妹树。年龄与时间上的差异，就在花开与果实之间。也因为这差异，它们的美，便次第绽放。

在黄昏时，我喜欢站在这树下。我闻见的花香，绝不仅仅是丁香，也不仅仅是紫薇，而是这一对南方大地上彼此相信的姐妹！

青桐

南方大地上村庄星罗棋布，每一个村庄都有自己的旗。我们村的旗便是庄子东头的那棵青桐。一出庄子口，除了太阳，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青桐。它独立于高岗之上，四周全是水田。蛙鸣，鸟语，水稻拔节之声，蛇吐信子之声，野狐求偶之声，大雁临时休憩之声……当然还有人声。人声从出了庄子便开始。先是一声短叹：“那青桐又长高了呢！”再是一声长叹：“好像还是从前那样。从我出世记事时就那么高了。”

后来沿着田埂，一直走到高岗之下，再望一眼青桐，便释然。释然道：“树哪像人？生年不满百，树可上千年呢？它当然长得慢。”

村子里的人将时间也固化成了青桐。八九点钟，说：“日头到青桐半腰了。”十二点，说：“日子正在青桐顶上呢。”

黄昏时，说：“日子到青桐脚跟了。”夜里，还是青桐，说：“青桐整个都在黑里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青桐见证了村庄的漫长岁月。青桐树下的高岗上，埋下了无数的胞衣罐。老年人要走了，便长长地立在村口，望着青桐，说：“最后看一眼了。”家里人便劝道：“慢慢看。那边也有的。一模一样。”

老人点点着。混浊的目光却一下子澄澈了。

青桐是村庄的旗。老远赶路的人看见青桐，便知道洪庄近了。倘若不识路，便问：“那青桐的庄子还有多远？”被问的人答曰：“三里地。快了。”

确实是快。六年前，庄子没了。

四年前，问同样迁进城的同村人，他们说：“青桐也没了。”

我问：“什么时候没的？”

答曰：“不知道。反正是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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