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与“难处的世界”之间

□陈恕

《旅宿》（原《草枕》）是夏目漱石创作于1906年的作品。彼时日俄战争刚刚结束，日本在远东地区的野心已经初现，军国主义在国内占据主流，并开始策划向中国东北地区移民。在这样的家国背景下，夏目漱石受到家庭、婚姻、健康等各方面问题的困扰，创作而成这部中篇小说《旅宿》。

所有的背景都隐藏在小说若隐若现的时间线中，比如“久一”要去前线，比如“小姐”的前夫在短暂相遇后也出现在“久一”的车上，比如书中的零星议论“他们闻不到‘满洲’战场上的腥风，也看不到现代文明的弊害”。如果不是在小说结束时送“久一”去坐车的这一点明确的时间交代，或许我们会天真认为故事的发生远离现实很久远。焦虑、无奈、逃避等情绪本应在小说中无法隐藏，现在却基本无迹可寻。夏目漱石完全放弃对“现实”的探寻，转而探寻灵魂深处的奥秘：对于“美”的执著。

“美”无处不在，在作为读者的眼里，作者如此去追寻美，到了近乎痴狂的地步。小说伊始，山路崎岖，画家走来磕磕绊绊，几次险些踏空石头，步伐仓皇凌乱，最要命的，竟然下起了“糠”一般的雨点。但画家的内心却在诗人的情绪以及体验中进行思考，不由自主发出“啊！愉快”的感慨。并且提出“然后不感

到苦痛是什么缘故呢？是因为把这风景只当作一幅画看，只当作一首诗读”。

当雨打满山的树梢不得不去避雨时，那个地方“一排煤烟熏黑的格子窗”，“门槛外面的土灶被刚才的雨淋湿了，已经一半变色，上面放着漆黑的茶档”。即便如此，作者仍然安排画家给居住在这里的老太婆写生，并且写出“原来老女人也可以有这样优美的表情”的字句。实在让读者忍俊不禁。

画家住进旅店之后，对于“美”的寻找淋漓尽致。偌大的一个旅社，只有画家一人住宿，只有一个小姑娘进行招待，还有一个只在画家若睡若醒之时出现的旅社家的“小姐”。无论如何，平常人都会生出阴森的感觉来。但是作者偏不。“她身上束着朴素的红带子，拿着古风的纸烛，在又像走廊又像扶梯的地方转来转去；又束着同样的红带子，拿着同样的纸烛，在同样的又像扶梯的地方几次上去下来，领我去洗澡的时候，我仿佛已置身于画图之中了”。

画家在朦胧中瞥见“小姐”的音容笑貌之后，其实已经陷入了爱慕之中，并且给对方取了一个充满爱意的名字“银杏返”，两厢对话之后，画家开始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并且感想出：“一个美丽的人可爱地睡着，等不得睡觉，就在睡梦中与世长辞；这时候在枕边看护他的残生的我们，心中一定很难过吧。”画家已经进入了一种幻想的空间，并且勾勒出一种美的死亡的图景，让人心碎不安。他对于心中所慕人儿的心情，已经跃然纸上。

追求美，耽于美，画家在书中的设置，已经超脱了人世种种。但敏感与悲悯，却又在确认其内心要远丰富于俗世之人。书中随处可见的俳句、汉诗和赞词，成为暗线，铺设了画家的心路历程：“雨打则湿；霜降则冷；泉壤之下，阴暗幽冥。浮则波上，沉则波底，春水融融，了无苦趣。”几组意象的对比结束，作者高低起伏的矛盾心理已不需要再赘述。无论春水，无论苦趣，都是在品尝咂摸过后，在内心进行排列顺序，一方占据上风。当然，对于俳句、汉诗在本书中的意义设定，是另一篇文章的主题了，不再展开。

在那个烽火岁月，贸然精进的对立面一定是虚无。夏目漱石并没有针砭时弊，他只是创设了这样一个人物，藐视和遗忘一切波澜壮阔的背景，怀揣春夏秋冬图景的内心，踏上了寻找美的旅程，并在美的面前敬仰与克制。正如开篇就有所交待的：“总之，人的世界是难处的。越来越难处，就希望迁居到容易处的地方去。到了相信任何地方都难处的时候，就发生诗，就产生画。”

值得一提的是，丰子恺先生的翻译精妙绝伦，文采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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