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心以出岫 红楼人物之邢岫烟

□查晶芳

大观园中，百媚千红，处处女儿俏；惟她荆钗裙布，毫不起眼，如墙边一株小小草。可只要你的目光稍稍留驻于她，你便会发现，这是一朵与众不同清芬绝艳之花。

她是邢夫人的娘家侄女，随父母至贾府投奔姑母。邢夫人虽是大房正室，却品性有亏，为人自私懦弱，冷漠无情，对这个侄女全无疼爱，只任凤姐随意安置。

岫烟初入府，便着实受了冷遇。她与宝钗的堂妹宝琴以及李纨的两个妹妹，四人同时进府。贾母一见宝琴，便“喜欢的无可不可”，“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自已一处安寝。李纨婶子欲带俩女儿外出去住，贾母也“执意不从”，安排在稻香村与李纨同住。唯对岫烟，她只和邢夫人淡淡说了一句：“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前后态度之冷热，迥然有别。贾母如此，其他人如何相待可以想见。

然而，岫烟很快便以其个性魅力赢得了大家的认可：宝玉赞她，黛玉认她是“同类”，探春送她碧玉佩，宝钗暗地常接济她，就连凤姐那么刁钻的人都对她心生怜爱，竟“比别的姐妹多疼他些”。后来，她被薛姨妈看中，嫁给了温润如玉的薛蝌。皆云红楼女儿，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唯她先苦后甜，算得上人生赢家了。

她能成功“逆袭”，也绝非刻意钻营。正是，云无心以出岫，水自到而渠成。

究其性情，她温厚稳重，豁达超逸。她戴了探春送的玉佩，宝钗言语间有指责其不知俭省之意，她毫不气恼，淡然一笑，说回去就摘了。她被安排在迎春的园子里住，迎春懦弱清冷，对她全无照拂。本就很少的月钱她要拿一半出来贴给父母，还得花钱打点下人，生活极为困窘。她不抱怨，也不向人求告，只偷偷当了棉衣维持日常开销。以致于大雪天，众姐妹皆有斗篷鹤氅加身，独她一人着家常旧衣。饶是如此，她也不以寒素为卑，不因清贫自苦，从容平和，心性达观，兴致勃勃地和姐妹们一同看雪，赏梅，联诗，丝毫不显拘谨难堪，笑语嫣然，落落大方。

观其气质，她端庄娴静，优雅自信。纵素衣敝履，容无靓饰，置身于绮罗丛中，她也泰然自若。其自信也非咄咄逼人，惟腹有诗书气自华。与众姐妹在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时，她只得四句：“冻浦不闻潮，易挂疏枝柳”和“空山泣老鴞，阶墀随上下”。前两句接李纹“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之后，出句清新，语意悠然，全无悲秋感伤之态，却有随遇而安的潇洒气度。后两句虽透出漂泊无定之感，倒也算得哀而不伤。而《咏红梅花》一诗，不仅显其才情，更是其性情的真实写照。“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冲寒而笑”的是红梅，不也正是她自己吗？尾句“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如出天然，毫无雕饰。且人梅合一，相融无间，清冽凛然之傲骨显现无遗。

岫烟有此性情与学识，妙玉功不可没。可以说，是妙玉塑造了岫烟的精神生命。她自小与妙玉毗邻而居，妙玉授其书，养其性。她淡泊豁达的性情打小就有了“根基”。故而，纵家境寒素，父母不堪，她依然拥有了一种可贵的“钝感力”。“钝感力”一词是日本作家渡边淳一提出的，意为能坦然面对挫折与伤痛，不将事事萦于心。渡边曾直言这是“赢得美好生活的手段和智慧”。细思确有其理：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岂若“浓淡由他冰雪中”来得轻松从容？

如此，岫烟便拥有了一个清明无扰的精神世界。于彼境中，她不为功利世俗所羁绊，心若轻羽，御风而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近乎纯粹的逍遥游。这样的她，自是粗粝能甘，纷华不染。纵然面对泼天富贵、满天风雨，也不过是淡云轻扫，又何来一丝一毫不自在？

这样的她，心中彻亮，眼前空明，似一朵无心出岫之云，清灵不语抱幽贞，香在无心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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