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驴儿竖起耳,袒着一脸的勤恳,绷直皮套绳,牵颗丢溜溜滚的实心碌碡,颠儿颠儿走。碌碡脐儿快活地叫唤,吱咿出满场的生动。
顺顺一手握柳条儿粪笆,一手缠老粗麻驴引绳,腆着高隆的肚子,晃闪晃闪跟碌碡走。北方的山里下冷早,深秋刚过便冷煞煞撒了白霜。天蓝是蓝的纯净,却叫呜呜的风带来些冰凉,有了寒峭,青紫了顺顺的脸颊。顺顺喘着粗气,晃着滞重的身形,却不时撩一眼那条缠上崾岘的小路。路儿弯曲,如垂下一条灰白的蛇儿,向山那边绕开去,绕开去……
男人就是从这条小路上爬上去的。那背着干粮渐高渐逝的叫人揪心的脊背哟——他跟着村里的人去当小工了……山那边,再翻两座山,有去省城的汽车。那儿新通了公路,新设了小站。他们说的,自己却没去过。种了田,他就走了,一去就十个月……十个月,是一茬庄稼从种到收的时节…
秋阳升高了,耀眼的金黄泻下山峁,铺了一场的灿色。风儿好凉,钻进怀,激起阵阵寒噤。衣襟显短,再也遮不住高挺的肚腹。裤腰剪了两道口子,仍不济事,似颖皮裹着熟透的苞谷棒子……
“山里的日子苦。”男人说,“水也苦。”她含着新婚的娇羞和忐忑默默地听着,不吱声,男人咕嘟咕嘟的喝水声似乎响得窑屋愈发空寂……她斜睨一眼,见五根粗硬的指头攥死一只大碗仰仰地扣遮了大半个脸,喉结骨随着咕嘟声跳上跳下,使她心里发怵!“你喝些不?”尾着话音就猛猛哈来一股热气。顺顺下意识拉了拉头巾的一角,遮了仅露在头巾外的鼻子。当!是碗重重地磕在桌上,她心惊了一跳。接着,接着是屋子蓦地黑过,顿觉掉进了深窑。
当窑屋里的灯再次亮起时,就抬起头来扫视一切。窑屋里,最起眼就是那砌在暗角的粮囤,上下拾掇的却是洁净。不容置问,这便是那个出手能甩出两万块票头的憨汉?那炕边低头拨拉灯蕊的他近乎痴木,煤油灯近照的光下巴返出灰青的光。看那犁沟儿似的抬头纹、看那蜘蛛腿似的鼻毛……她心头一个寒噤接一个寒噤,心里也发了苦儿,泪水若断丝的珠儿,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这个说是只大她六七岁的汉子没准大她十几或二十几岁……可有啥法儿?自己那脸面上穷相结了苔的爹哟!也应诅咒的!但是,她也很矛盾……女人的心为什么硬不起来呀?……人哟,在这喜字封门的辰光谁不怕孤单?叫人好生凄恨哟!
……噫,高上胸口窝的台台儿咋又降了几指?顺顺摩挲着肚皮,一种将要满收的荣耀,从心头悄然升起……该要生了么?扳指头儿数数,确实是在这两天的辰光。蓦地,肌腹中的生命蠕动了几下,隐隐觉出一丝不适。啊啊——可别……待拾掇完这场谷子……不,最好等那死鬼回来……顺顺心里一阵慌乱,抬头瞅见那蛇样的小路。那路愈发细溜曲折,似乎又长了许多。
圆场旁边的土崖上,齐齐地排着一溜白肚腰鸦雀,瑟缩着身子晒太阳,滴溜溜的眼睛却窥视着禾场上黄灿灿的谷粒儿。
碌碡在不慌不忙地滚动。软弹弹的谷秸陷着驴蹄,陷着碌碡,也陷着顺顺的脚踝。走着,脚步渐渐显出不随心的迟慢。脊背上也有了汗珠儿沁出。忽儿,那生命在腹中骚动开来,仿佛还听到一声细弱的嘎叫。
“吱啊吱啊……”
顺顺猛一怔,不由止住步儿。这下听真了,又确认不是腹中婴儿的哭叫,莫不是活见鬼么?一脸茫然地环顾四周。周边静悄悄的,只有土崖上那些白肚腰鸦雀似得了什么喜事,突然聒噪起来,扬起一片欢跃的嘎叫。
“啊唷唷——”
顺顺觉得肠肚咯噔一下,似被什么狠劲拧了一下,背气般地一痛。腿腕子一软,扑在谷秸上。稍停,觉有尿憋胀,就支起身,拎着裤腰,晃着,向禾场那边的僻背处走去。
“吱啊吱啊——”
又一声尖亮的婴啼传来。顺顺有些张惶,忙用手去按下腹,忍着排泄不尽的憋胀,直起腰探身辨听?……天哪!这哭声竟发自禾场边的那沟岔儿里!
顺顺的脊背像被针刺扎了一下,惊悸着向后移了几步。
沟岔儿深且宽。那崖壁投下的魍魍影子,平添几多恐怖。风掠过,崖脸上就有土粒刷刷掉下。顺顺探一眼,顿觉眩晕,脚下站不稳,踉跄几步,差些跌倒。便定定神儿,咳上几声,提虚劲壮胆。
“呷嘎嘎——”
几只灰喜鹊落在崖沿的一头,长尾被风撩得蓬散开来。忽然,灰喜鹊掠拍着翅子,朝沟底那蒿草茂密处俯去。在那喜鹊落脚的地方,顺顺却见有一快蠕动的肉红,啊!婴孩?那肉不就是露出的小腿么?……顺顺呆了一会子,又被那嘎叫声揪紧了心……了得么,扁毛畜牲那可恶的长嘴,什么都啄,旱蛤蟆尖厚的皮子也会被它啄得血淋哩,……顺顺闭闭眼,不能想下去,急从崖头扳起一块土疙瘩,一边“呕啊呕啊”地乱叫,一边憋足劲将土疙瘩向沟底甩去。
乍一用劲,顺顺觉得肚腹又闷闷地痛起,持续了一会子,却也渐渐逝了……怕真要生了,顺顺捂着肚子,望一眼空荡荡的旷野,突然感到有些害怕。
崖畔上,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两只黑老鸹,正伸长颈盯着沟底“哇哇”嚎叫,哎哟,这黑老鸹更凶险……一翅子下去,那婴孩……顺顺望着沟下,心就悬到了嗓眼里。崖沿那端,有一条窄溜小路拐下沟底。顺顺急急颠过去,边瞅脚下的路,边盯着崖畔还没启翅的老鸹,扯着嗓门“嘎嘎”地叱叫。
这路恰挂在土崖的南头。枯黄的草叶上,沾了青霜的痕印,踩上去,吱吱脆响,哧溜哧溜打滑。顺顺贴紧崖坡,指尖抠牢草根,一点点往下捱去。这是一条羊肠小道,凹凹凸凸,断断续续。顺顺费力地爬着,身子抹过的地方,草茎一势的平铺,显一道青灰的痕迹——白霜的碱印尽被衣襟沾去。沟底,在一片灰黄的蒿草中,那卷花红的被袱那么显眼,小生命两条肉红的腿袒露在外,死命地蹬,死命地哭叫,做出不甘认命的反抗。
顺顺的眼皮儿一紧,酸冷冷流下一行泪来。作孽啊,谁家的娃,怎么在这……一溜神儿,“哧溜——”顺顺一下滑落下去,重重地跌在崖底,震得浑身发怵,坠疼感陡然增剧,身子瘫散,似抽了筋骨。几次努力,也没坐直腰身,就仰面向天稳神,不料,脑子“嗡”地一响,头颗抵着的崖壁立时倾压下来,眼前顿觉一片昏黑……耳缝中,隐隐灌进老鸹的嚎叫,心中倏地产生了死的预感——老鸹嚎丧啊……敢不要应在我身上……唉,这算是做了一件什么事哟?莫非日头下遇上鬼吗?
顺顺避开刺眼的阳光,一偏头,便睨见那肉红的生灵,撑腿蹬脚。千揪百拽心肺的小命儿哟,你咋来到这儿呀,找金还是找银呢?顺顺拖踏着身子,向那小生命捱去。
突然,顺顺的下腹又一阵绞肠裂肝的疼痛。她不由瘫倒在地,两手捂住肚子,蜷成一团,豆粒大的汗珠从额头滚下,黄的黑的光在眼前交织晃曳。顺顺的脸剧烈抽搐着,嘴唇咬出了血……啊啊,一根硬撅撅的东西生生地撬着骨峁……骨峁竟这般密实,如碾盘像石板……身子终于撬开了一道豁朗的峡谷……血,殷红的血,洗礼新生命的兰汤裹着一个小生灵“哇——”的喊声,降临到世间。血,涌泉般流着,流着,那是年轻母亲生命流程的终极……
眩晕中,顺顺隐隐想起了老鸹们那嘎呱的嚎叫……老鸹嚎丧呀,果然应了……真悔……悔不该……不!总算……毛驴儿兴许还在场上转着圈儿呢……顺顺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很多很多的事一闪就过,都不装在心上。印在心上的,只是那曲曲弯弯的山路和那路上一个背着干粮带子攀逝的背影。顺顺揽过弃婴,撩起衣襟,以她生命的余热,护住了抖瑟在寒风里的两个婴孩……挣出最后一点劲,死死盯住那条高悬着的小路。
小路渐渐凝固了一个期待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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