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婆婆

郝家婆婆

城北，山脚下房屋成片，巷道窄且弯。郝家婆婆的小屋，像块补丁赘在巷边，不知道的误为柴房。小屋低矮，是用破砖头垒砌的，高个子进门须弯腰低头。南墙板凳大的窗口，蒙块塑料布，见风就抖。

郝家婆婆七十多岁了，自己还压面条儿。偶尔，我也从她那里买面条，买面条时会透过面条房的窗户看到她的居所。其实，在城郊这样的老婆婆也不少，她们和我们一样过日子。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郝家婆婆老的压不动面条了，闲了下来。每天蛰居小屋，安安静静，出门进门，不锁房门。有一天如厕回来，门口燃着的蜂窝煤炉被人拎走了，炉子上还坐着水壶。屋里的脸盆、盘子碗筷和暖瓶不见了，枕头下的二十元钱也不翼而飞。

邻居们边巡视边骂着：真缺德，这么点家什也偷。骂招来了小巷的居民，人们纷纷踏进小屋，眼前的情景令人惊呆，虽然，巷陌里见过老人，照个面也就擦身而过，谁都未曾踏进小屋，对老人的孤苦伶仃、靠低保生活全然不知。

现在，邻居看着这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凄凉的窘况不由人心酸慨叹，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愤怒激昂，咒骂声一浪高过一浪，谁家进了贼丢了手饰，谁上街买菜被掏了现金，谁撞见骗子外币兑现兑来一把假币，谁买玉器上当假货当真，什么奶粉造假，蔬菜水果转基因的……人们越说越多越扯越远，数落着咒骂着解恨着，俨然忘了为什么而来，嘈杂的声浪要掀了房顶。老婆婆弓着个腰，人堆边转着，颤抖着手指拉拉这个，拽拽那个：“莫骂啦，莫骂啦！”

“老人家积口德，你不骂，我们替你骂，叫贼的耳根子发烧烂掉。”

“唉，你们看看，”老婆婆摊着双手，“连我的东西都稀罕，这人肯定是没有一点法子了，可怜的人啊，”说着说着，红了眼圈。

人们愣了，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只觉得兜头凉水泼面心一激灵嗵嗵跳动。沉寂中，大家纷纷跨出小屋。

不一会儿，抱狗娃的、端脸盘的、捧碗碟的、拿筷拎菜的鱼贯而入。郝家婆婆留下了邻居抱来的狗娃作伴，接过了送来的脸盘和碗筷，其余谢辞。

那事过后，人们常常光顾小屋。有的送来碗稀饭，有的拿来个馍馍，或一把蔬菜，还有的送钱或是要抬来冰箱电器，老人一如初始，稀饭、馍馍留下，其余的笑拒。小狗和老人粗茶淡饭，相惜度日。谁来了，狗狗都抱着前爪拜谢。

一天，黎明之前，狗狗耳朵贴着门叫，门外的脚步声远了，狗狗又安静地卧在床边。早晨，郝家婆婆打开房门，门边的蜂窝煤炉火苗正旺，水壶里的水咕嘟嘟地冒着热气，新脸盆里的暖瓶、饭碗、筷子亮晶晶地泛光，碗里一张崭新的一百元人民币，一个小纸条清亮亮写着一行字：奶奶，您的自强和善良救了我，我找到工作了，我要做个好人。

那天夜间，我去小屋，仰面朝天，刚好从房顶瓦片的缝隙望见亮晶晶的星星。郝家婆婆让我打一圣人字谜，我猜不出，她说了谜底：这不是“孔明”吗！我恍然大悟。

卖鞋垫的老婆婆

巷子不深，南北两头通往闹市，每天行人穿梭不断。

老婆婆的地摊就在巷内大槐树下，几双鞋垫、几双幼鞋摆放脚边。老婆婆坐着马扎，背靠槐树，慢悠悠地纳着鞋垫。

很少有人来买鞋垫。赶巧的一天，卖个三五双鞋垫，或一两双软鞋；不巧的话，一天不开张。每双鞋垫挣个块儿八毛。即便这样，有人还想便宜一点。无论来人还价多少，老婆婆总是笑眯眯的，搭话的方言声轻语慢。有人逗着问这问那，言来言往，身心松快。碰到难缠的，老婆婆先缄其口，慈祥地瞅着人。把不懂事人当孩子，这是老婆婆的智慧和法宝，性子再暴的人，火气也被熄灭。那日，来个民工，商量好了价钱，鞋垫放进鞋里踩过，吵着再少两元，未待回应，掏出鞋垫，甩向老人，五个黑趾印赫然：“老婆子，土埋脖子了，还指望两个元发财吗！”

一老先生路过看不过去“咋说话呢，照张像放网上，人肉搜索你。”掏出手机欲照。“使不得，娃的路长呢！”劝走老先生，老婆婆又对着民工：“娃莫躁吗，没钱言传呀，鞋垫送你。”民工不好意思了，“嘿嘿”一笑,放下五元票子，拿上鞋垫就走。“娃子娃子！”老婆婆扭着小脚追着，将余钱找了回去。

小巷又回归了平静。老婆婆拾起针线，右手捻住线头，对着针眼穿去。线头不听使唤，老在针眼边徘徊，老婆婆一点也不着急，左手的针别在左膝裤上，右手的线头放在右膝盖，摘下老花镜，扬起头，迎着太阳，深吸口气，对着镜片“哈”，雾气弥漫，老人用衣襟擦擦镜片，戴上老花镜，穿针引线。

老婆婆年轻的时候，丈夫驾辕出山，车毁人亡。乡亲托乡亲，托到城里，她落脚城里人家，做保姆抚养儿女。服侍了一家又一家，抱大的孩子一院子。腰弯了，腿罗圈了，抱不动孩子了，闲不下的老人，便摆起了地摊。小巷的人们，送来布头，经她手布头变成精美的鞋垫，邻居们你一双，我一双地紧贴脚心，千针万线地连缀。

老婆婆做的最美妙的是幼儿软鞋，精巧的小鞋，方寸间彩线绣出的画养眼怡情，这都是老婆婆的指尖流出，老人的心里盛满了美。要说心无忧叹，哪能？是人都有，不是这就是那，或大或小，或难或易，老婆婆当然也少不了。比如说：做了一辈子保姆，没能挣下退休金。幸好，子女孝顺，又有低保。往后怎么办呢？走着看呗，走着走着路就开了，老人呵呵一笑。当初我和娃们是城里的黑人黑户，靠大家帮忙娃们上学工作成家。现在，农村人进城打工容易多啦，咱的家乡手工鞋垫，也有人喜欢呢，老人的话里透出欢畅。我明白了，老人的鞋垫地摊，不是只为挣钱，更是为了充实地生活，鞋垫摊里有着老人的快乐。

未遇老婆婆之前，我曾在城区的街边、小巷，见到过像她这样守着鞋垫摊的老人，那些大字不识几个，一生劳苦贫困的老人，少女的梦想，女人的姣美，早早被年复一年的劳作泯灭。她们当中，有人还指着卖鞋垫养家呢。不知今天，那些老人的鞋垫卖了几双？我知道，无论多少，买或不买，只要人们的目光投过去，便会接到她们的微笑。于是，我就想，再苦再累也要笑着，笑着生活，日子才好。

那天，挑了双幼儿软鞋，唤声“奶奶”，将钱递了过去，老婆婆不接不语，倚着槐树一动不动。

惊诧中，我急呼：“来人呀，老婆婆怎么啦！”小巷里跑来个男子，手搭脉膊：“老人家走了！”

现在，老婆婆就靠着槐树，坐着马扎，左手握住鞋垫，右手捏着针线，眼望前方，抿嘴微笑。生命在我眼前转瞬即逝，这就是传说中的坐化吗？我想。手上体温尚存，心已不再跳动，面庞一派安详，不见一丝苦痛，没有不舍的流露，眼望远方，笑意永恒……

我想起一个哲人的话：生命之美在于临死之前还在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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