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育亮
关了!关了!还是关了!他喃喃自语,不断叹息着,心里觉得沮丧透顶。
已经是连续第三天来了。原本,他以为第三天时,无论如何都会见到她的。在以往,可从来没有出现过此等情况。有,也就天把时间。并且,她也会留下字条,予以告知。他停留了好一阵子,尔后闷闷不乐地拖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蹒跚而去。
小镇很小。一条主街,麻里麻直地由南贯穿至北。北端尽头,落一小屋,纯木制作,古色古香,让人喜欢得紧。他是这次偶尔闲走,无意中觑见小木屋的。背井离乡几十年,他从未回过老家。这次,正式退休后,他决定还是回老家看看,心中的那缕缕乡愁,剪不断,理还乱。儿子媳妇开朗,开着自家小车,专程陪同回来。老屋坐落在小镇主街的最南端。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溢出满满的乡情。一下车,他就情不自禁,连老屋还未踏入,就走上了这小镇唯一的街道。于是,就发现了小街北端尽头的小木屋。爱乌亭?他瞥见亭子上方的几个大字,哑然一笑。爱屋及乌?俗,俗,俗……如石子投水,他从心底接连冒出好几个“俗”字搅起的涟漪。正欲离去,却见一妇人端坐小木屋外,微闭双眼,懒洋洋地听凭冬日阳光百般抚摸。那神态,超凡脱俗,与世无争。好一幅乡村风景图。他心一动,不由自主挪移过去。原来是个书报亭。妇人眼隙微张,目光散淡,似乎在问,买书报吗?他心跳如兔,匆忙掏出钱来,顺手买了一本杂志,一份当天的本地报纸。妇人很是高兴,满脸灿笑,柔柔地说,欢迎再来。
第二日,他没有去书报亭。而是早早地端坐于小街那蔸银杏树下。银杏树应该是颇有些年头,树干粗壮,两三个大人都围抱不住。深冬,树叶早已落尽,如虬的枝桠,直指深邃的苍穹,让人觉得悲壮而苍凉。银杏树离爱乌亭几步之隔,端坐树下,能清晰地看到那边的一举一动。整个上午,妇人坐于木屋前,慵慵懒懒,没有挪移半步。时至中午,一中年男子来至木屋,给妇人送来中餐,妇人便悠闲自在地用起餐来。“不就是还有几天吗?有必要一定坚守?”中年男子齆声齆气的话语,很清晰地传进他的耳里。妇人抬头望望中年男子,没有吱声。当然,抑或是声音太细,他无法听到。儿子找寻到他,让他回家吃饭。饭后,他还是端坐于银杏树下,窥视着木屋那边的一举一动。太阳,被他窥视得害羞离去,悄悄地躲进了西边山后。整日,只有两三人光顾爱乌亭。眼见着天色暗了下去,他叹息一声,默默地走过去,仍然是买了当天的一份本地报纸。妇人似乎较昨日精神更佳,眼神光亮了许多,招呼得也更热情。走时,妇人柔柔地说,欢迎常来。
第三日,他又来了。如此这般,接连好几日,他一天不落。妇人夸他,真是活到老,学到老。那赞许的目光,让他极为受用。偶尔,他还买上几本杂志,妇人更是眉开眼笑。他想,这年头,读书看报的人少了,妇人,经营这行当,也不容易啊!
事情,发生在那天。那天的天气,很冷。零零星星的,还飘洒下雪花。他又去爱乌亭买报。人未到,就听到了吵吵嚷嚷的声音。
“说好了今天走的,为啥一下子又变了?”“守着这要死不活的书报亭,有那必要吗?”是那送午餐的中年男子齆声齆气的声音。他走过去,见妇人如往日般端坐木屋前,默然无语。妇人见他到来,无助的眼神顿时焕发光彩。妇人径直走进报刊亭,拿出当日的本地报纸,递给他。他见那中年男子仍在埋头生闷气,便大声说道:“再给我拿两本杂志吧!”他随意用手指点了书报亭里悬挂着的两份刊物。名义上说给妇人听,其实,他是希望中年男子能听清楚。妇人找补好他的钱,告诉他说:“那是我儿子!”他斜瞟一眼中年男子,觉得心里有些瞧不起。为人儿子,再大的事儿,也不能对娘生气啊!更何况,这为娘的,一大把年纪,整天守着这么个报刊亭,也实属不易呢!他干咳两声,以示对中年男子的不满,而后拿起书报,有些愤愤然地离去。“你老走好!欢迎再来!”声后,妇人常说的那句话儿,追奔而来,让他心里的火气,又如风吹云雾,消散了去。
晃眼,五年过去了。这五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先是他的儿女们多次从省城回来,劝说他还是回省城去一起生活。他每次都果断拒绝了。儿女们百思不解,说好只是回来看看,却为啥子就着了魔,怎么也不肯回省城了呢?几十年凝聚的乡愁乡情,一时半会无法消解,儿女们也能理解,住上个一年半载,总行了吧?这小城的生活条件,与省城相比,那简直是天壤之别。可五年里,他就如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他想,他不能回省城去。回去了,她那里就不会每天有人去买报纸。她那每天期许的目光,就会失望。五年里,他风雨无阻,买回的报纸杂志,差不多堆了半间书房。他常担心,妇人一天所卖报刊极为有限,会不会哪天就关门了呢?
他所担心的事儿,今儿终于发生了。
他从小街的北端,蹒跚着踱回南端。尔后又折身而返,停留在小街北端的木屋前,忧伤的目光,暗淡地散落在木屋顶上。就这样,他不断地来回,也不知往返了多少次。
就在他再次返回到木屋前时,却见妇人的儿子,带着几个人,站在木屋前指指点点。他迫不及待地走过去,急巴巴地问道,你娘呢?妇人的儿子凝视着他,眼里流露出怨恨的目光。许久,妇人的儿子伤感地说,她死了。怎么会?怎么会?他用如剑的目光逼视着妇人的儿子。
两天前遭遇了车祸。妇人的儿子有眼泪流出,容不得他再有半点怀疑。
我娘的死,与你有关。妇人的儿子虽然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银杏树,没有看他,但他清晰听出,话语中含有怨气。
他不能理解,妇人的死,怎么会与自己有关呢?他觉得冤枉,觉得委屈,他心里暗下决心,非弄清楚妇人的死因不可。
其实,用不着他去弄清楚,妇人的死因很简单。两天前,她来木屋上班,过马路时,让一辆小车给撞了。撞得很重,当场就死亡了。
他想,你这小子混账,就算我天天去买书买报,但你娘挨车撞死,怎么就与我搭上界了呢?
妇人儿子有些咆嘘,你听我说说看,我娘的死与你有不有关啊!
妇人的儿子说,我爸是小镇的一名小学语文教师。当年,我和妹妹读书厉害,我爸望子成龙,常常买些课外书籍让我们开拓视野。那时,小镇没有卖书报的,得跑上好几十里路去县城。我爸于是省吃俭用,筹资建了这个报刊亭,取名“爱乌亭”。后来,我爸得绝症死了,我娘便接过“爱乌亭”,专心打点经营。一来解决了我们爱看书的问题,二来还方便了镇上人买书买报,同时还能有些微薄收入,贴补维持家庭生计。
那时,虽然穷些,但买书买报的人还真不少。我娘待人又热情,书报亭的生意还挺不错的。
我们毕业参加工作后,妈还在坚持经营书报亭。但生意越来越冷清,有时一整天,没有一个人来买书报。当然,我和妹妹都已在大城市工作,各有一份好的收入,并不在乎我娘挣的那点钱。我们多次劝我娘跟我们一起去城市生活,可我娘就是不干。我娘说,我走了,你爸的“爱乌亭”就没人守了,镇上的人买书又要跑很远的县城。就这样,坚持了两年,见买书报的人实在太少,再加上我们的一再劝说,娘终于答应进城了。
我和娘吵架的那天,就是我们商定离开小镇进城的日子。可那天,娘变卦了。娘说,她不走了,她要留下来守着“爱乌亭”。弄得我当时不明就里,莫名其妙。
妇人的儿子停住述说,用目光罩住他。他有些急促,心咚咚地跳得有些过快。
少顷,妇人的儿子继续说道,后来我才知道,是为了你。我娘说,你没看到小街南端的那老头儿,天天都来买书买报。我走了,他那把年纪,还能去县城买?总不能让那么爱看书报的老头儿,绝了希望吧?
为这,我娘就坚决留了下来。
妇人的儿子再次将目光射向他,仿佛在诘问,是不是与你有关啊?
他心里瞬间感到震撼,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妇人的死,果真与自己有关呢!倘若不是自己去买书报,倘若自己回了省城,也许——— 不是也许,肯定是妇人就不会发生这场车祸。但是,自己也是为了……
妇人的儿子开始吆喝着指挥那几人拆除木屋。
他突然从愣怔中醒悟过来,大步一跨,便挡在了那几人和木屋中间。他用祈求的语气对妇人的儿子说,别拆了吧,我买下。
妇人的儿子惊奇地瞟他一眼,满腹疑虑地说,你买?神经质了吧?这年头,还有几人读书看报,亏本买卖,你也干?
他很坚定地点点头,大声重复着,我买!
谈好价格,约定好付款时间,妇人的儿子便带着那几人离去。读书人,都是些神经质。他听到他们离去时谈论他的声音。
回到家里,他抚摸着这五年买来的,从未翻阅过的,那满屋摆放整齐的书刊报纸,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别人哪里知道,他是一个从未念过书的的人,斗大的字也不识一个,地道的文盲。当初买书报,只是觉得妇人经营不易,想帮衬帮衬她。
他想,明天就让这些书报,重新回到“爱乌亭”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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