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建的《色非色》

朱新建的美人画，原是不可谈的创作，除了我的陌生感以外，有专家讲，“朱新建的美人图大体属于明代春宫的延续，根据粉本来画，人物动作造型变化其实不大。”这就尤为不可谈。春宫图属于中国古代绘画的特殊形式，描写春宵宫帏，以男女性爱姿态为主，所以直白无碍，有着示教的用途，若再经我与朱新建的作品相联系，恐怕会受到读者的指责也不一定。

墨色内容所呈现的情热为朱新建的主要特色，但和我见到的那些传统的“攀龙附凤”、“西施浣纱”之类迥异，是他1988年至1994年在法国巴黎绘制的，被荣宝斋收入《色’非色》的册子里，其中绝大部分乃他擅长的新时代的青春女子，亦正是由于那一阶段开放的居住氛围的影响，才形成了一种借机会写点自己对情欲的逸志，——他的画脱离了春宫图逼真的工笔味与内容，完全用舒朗洒脱的笔调去渲染蔷薇色的梦，还能透过一幅幅的纸面觉到一个共通处：即他的思想表达是诙谐的，他对时尚女形体、衣装的浓厚兴趣，含着对美的成分里挑逗因素的体察，他的对于异性美的强烈的转述和引起的心理冲动，都没有刻意的去遮掩。他的做派是古典的，然而物象的精气神又极具当下的气息。读着朱新建的美人画，我不禁想起了英国大提琴演奏家杰奎琳·杜普蕾，她的人生只有短短四十二年，舞台生涯不过十年，可留给世人的不少作品几乎是空前绝后的，尽管朱新建的艺术价值大约尚未达到杜普蕾天鹅般绝唱的境界，但他在事业的最佳期却忽然离去，以及性格中的某种非理性和叛逆的倾向，与杜普蕾确实有相似的地方。由此可知，我们要来谈一个奇人的画，实在是干着拨草寻蛇的苦差。不过既然已经开了头，就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如稍稍能触及他作画题画钤印的本心或意思很有点相近，那我便庆幸少了些惭愧也。

关于他的简历，有这一节文章：1953年生，1980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留校任教，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曾为《老鼠嫁女》等动画片设计人物造型。1987年，他的一批《金瓶梅》木版插画风格的小脚女人画《美人图》挂上中国美术馆的展厅后，招来老艺术家们的不满，他平静地说：“他论他的，我做我的。生活是痛快的事，画画也是愉快的事。”2007年底，朱新建不幸中风，右手不能再作画，他竟以超乎常人的乐观心态开始练习左手作画，反而让画作拥有了一种返璞归真的朴拙之气。2010年，其左手的成果《脂粉俗人——朱新建作品集》出版。当年11月，于南京尚东当代艺术中心主办个展，展出近年创作的水墨国画、瓷器、紫砂、雕塑、油画等艺术作品近百件。2014年2月10日，舍弃此世，到安养世界去了，年六十一。

画忌媚俗这一类的教训以前我也认为不错，近读清人冯班的《钝吟杂录》，见卷八有云：“平常说话，其中亦有文字。欧阳公云，见人题壁，可以知文字。则知好处正不在华绮，儒者不晓得，是一病。”对于作者的意见，碰巧我又读到了周启明先生的想法：“其实平常说话原也不容易，盖因其中即有文字，大抵说话如华绮便可以稍容易，这只要用点脂粉工夫就行了，正与文字一样道理，若本色反是难了。为什么呢？本色可以拿得出去，必须本来的质地形色站得住脚，其次是人情总缺少自信，想依赖修饰，必须洗去前此所涂脂粉，才会露出本色来，此所以为难也。”虽然两人谈的是写文章时轻脂粉重本色的问题，我倒与朱新建的美人作品联系在了一起。他的华绮或脂粉定是无疑的了，也许他压根儿就拒绝平常人眼中的雅，偏偏要找一个贴近人性欲望的题材来大胆挥笔勾勒，畅神施墨敷彩，营造的女子的所谓雅与不雅的肢体全能给人以美的兴味，所以他的质地形色才因此站住了脚吧，此正是传统画派极需要看重的地方，亦即摆脱以为这是不道德东西的陋识的关键。

还有一项是善于在画面里乱中取胜的本领。朱新建的速写功底不浅，貌似零乱的线条能准确反映平凡有情的世象，且多摇曳见态，让其变形的传统的水墨章法有了严密牢固的结构依托。另一方面打破了中国绘画清雅整洁和落款在边角的陈规，尽量把题字靠近布局中心，化简单为错综复杂，他似乎觉得，款识乃精微感情与思想的展露，理应占到和主题人物互不相让甚至发生强烈冲突的位置，他绝大部分的美人图，全是这样用了很重并较大的字体意在追求“朴拙”境界的，乍一眼让你眼花缭乱，可当静下心便会发现里面潜伏着一根“定海神针”，将外露的锋芒顿然消解成既尽物理又有性情的圭角（圭玉的棱角，比喻才干不外露），姑且随便举一个。例如：一幅纸本设色镜心《问佛法》，门内花前站一着三点装的年轻女子，红唇，面颊涂粉，斜垂至肩的发辫系红色花型丝带，凤目含情，微低的头愈发增添了她清水般的可人。倘按老办法，画的右上方、左下方的边缘处落上“堵气”的款即相得益彰，但朱新建偏不，他将四十一个题字尽量大的歪歪扭扭的布满了尺幅，竟然霸占去了三分之二的空间，我想应该同他因寄所托而放浪形骸之外相关，更特别具有破法立法的功效。

朱新建美人画的率真和气象，还在于款识的雅俗，钤印的昔无今有。款识“桃花雨后已零落，染得一溪流水红”、“翩翩侠气走天涯，只辨恩仇不问家。来往长悬三尺水，酒阑抽看落霜花”，借古诗文优婉的美提升若散若密的构图及内涵的美，大约是雅到了极致；“喝烈酒吃肥肉，看美人在床前擦粉，是为快事”、“你曾经对我说，你永远爱着我”，够俗了吧，不过乃是他最浅显易见的另一个特点。常人言水火难相容，而朱新建的俗画雅题，雅画俗作，出奇的融合的那么好，真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再者，他的印文“新建画印”、“十八姑娘一朵花”、“快活”、“打回原形”、“整体东奔西跑”等，不但内容几乎口语，所用字体亦楷非楷，隶非隶，变形之下注重易识，加盖时上下、左右、中间尽兴为之，包藏着浓浓的幽默感，此种态度是前无古人的。

《钝吟杂录》卷八遗言之末有三则，都是批评谢叠山所选《文章规范》的，其第一则云：“大凡学文初要小心，后来学问博，识见高，笔端老，则可放胆。能细而后能粗，能简而后能繁，能纯粹而后能豪放。叠山句句说倒了。”不倒未尝好，“倒了”未尝不好，朱新建反其道而行之的魄力正使人钦叹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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