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读 金 鸳 鸯 □农华作

《红楼梦》里的丫头，最是好样的，我以为非鸳鸯莫属。

鸳鸯是何许人也？在第二十四回正式出场时，宝玉被袭人找回房中，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便猴上身去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鸳鸯便厉声让袭人管好宝玉，并急催他们去见贾母。至此才知道鸳鸯是贾母房里的丫鬟，且是个快意人，宝玉想吃她嘴上的胭脂，她倒没耍着宝玉玩，而是叫袭人来规劝。但真正体现鸳鸯地位的评价，却是以宝玉的嫂子李纨之口说出来的：“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她都记得。要不是她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还倒不依势欺人的。”李纨这话说得中肯，恰如其分地讲出了鸳鸯在贾府中的地位。李纨评鸳鸯这个安排，我觉得也可能是曹雪芹独具匠心的安排。李纨青春守寡，算得上是“寡鸳鸯”，却以她之口作为全书中最为正面的评价鸳鸯，这应是特殊安排的“寡鸳鸯”评真鸳鸯。

鸳鸯虽是贾母身边人，但是她终究是个奴仆，除了尽心服侍好贾母，平稳过活，已无其它想法，不像贾府三小姐探春喊出了“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然而，纵使是这样平静苟活的微小理想，鸳鸯也很艰难保住。

鸳鸯一生中命运交响的高潮是鸳鸯抗婚。第四十六回写到，大老爷贾赦看上了鸳鸯，想讨来当姨娘，于是便让他的老婆邢夫人操办。邢夫人是个懦弱人，找自己的儿媳妇凤姐商量。凤姐何等精明，知道贾母是离了鸳鸯活不成的，表面同意，实则推三拖四。邢夫人为取悦贾赦，于是硬着头皮亲自去找鸳鸯。

邢夫人坐下便给鸳鸯道喜，说她被老爷看上了，一进门就封姨娘，又体面，又尊贵，终于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又夸鸳鸯是女孩子里头的尖儿，模样儿好，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邢夫人见鸳鸯红了脸却不肯动，于是连连问道：“这有什么臊处？……”“难道你不愿意不成？……”“你这么个响快人，怎么又这样积粘起来？……”鸳鸯仍不语。邢夫人连连从各个角度问了几遍，鸳鸯竟生生从始自终都没答理作为主子的邢夫人一句话，真真是好一个心坚如铁的鸳鸯！在邢夫人跟前鸳鸯是不敢回绝的，只能沉默不语。可是，此时的沉默代表了鸳鸯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纵是粉身碎骨也难从命的坚定意志。

邢夫人见亲自上阵效果不佳，于是就让鸳鸯的嫂子充当家里人说个媒。在鸳鸯的嫂子看来，一个天生奴仆命的丫头竟被老爷看上，翻身就成了主子奶奶，那是件多荣耀的事啊。而且，只要鸳鸯嫁给贾赦，自己也成了贾家亲戚，那是多大的面子！鸳鸯的嫂子乐颠颠跑来将这件“喜事”的“好话”告诉鸳鸯时，却被鸳鸯下死劲啐了一口骂道：“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你把我送到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

这一段鸳鸯骂嫂子,还真是痛快淋漓，骂得十分有水准。在鸳鸯的眼里，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是好画（好话），痘灌满浆也是喜事（痘灌满浆表示水痘已长满出齐，病快好了），唯有给人做小老婆不是什么好话、喜事；而且也点出了嫂子为的是一己之私，把自己推出去当小老婆不过是她想攀高枝的一个筹码。鸳鸯把整件事看得是通通透透的。

鸳鸯的嫂子说不动，贾赦就自己上阵，叫了她的哥哥金文翔去威胁鸳鸯：“凭她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她！” 面对贾赦恐吓与威逼，鸳鸯始终没有动摇。第二天，见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鸳鸯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边哭一边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她嫂子如何说，今儿她哥哥金文翔又如何说都告诉大家，说完就从袖子里拿出剪刀铰头发要当尼姑去！在众人面前，贾母最终保全了鸳鸯。鸳鸯终于以自己的大无畏信念，以自己的机智勇敢，使贾赦“又含愧，自此便告病，且不敢见贾母。”

读至此处，鸳鸯最精彩的人生就基本结束了，后面不过说些她当吃酒行令官当得好，服侍贾母尽力尽力，面对与自己情同姐妹的丫头司棋和潘又安在大观园内偷情做“野鸳鸯”时帮他们瞒住了，最后贾母死时也上吊而亡了。但是，鸳鸯仅凭机智抗婚一事，我觉得她也是封建社会中了不起的奇女子。在古代讲女子忠烈，多是以死而终，但鸳鸯在抗婚中没有死，而是活得好好的，倒是让主子贾赦羞愧难当。她人生最精彩的部分是胜利的，是无可挑剔的，是金子一样闪闪发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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