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惊涛
一
玉蟾离海上,白露湿花时。云畔风生爪,沙头水浸眉。乐哉弦管客,愁杀战征儿。因绝西园赏,临风一咏诗。
这首《初月》,在《李白全集编年笺注》中,列为第一首。它和后面的《雨后望月》《对雨》《晓晴》《望夫石》诸诗,大约都作于开元三年(公元715年)前后。其时,李白十五岁。
这首天才诗人可记录的最早诗作,充满了对天道自然的无限热爱和不尽想象,这倒暗合诗人以后大半生的志向和行事。但少年人血气方炽,不会仅安乐于对极目所见物态的想象和摹写。抒写时事之感,应是诗人隐含在即景之句中真实的本意。“月”作为诗人早期诗作中出现最多的物象,一次又一次触发了少年李白起兴和寄托。
台湾作家张大春写《大唐李白》,第一卷即对此有开释,少年李白对“月”的热衷寄托,原来是因为对师者赵蕤夫人月娘的喜欢。这个想象自然是极大胆的,但也并非完全凿空。毕竟在少年诗人极狭窄的交往空间里,月娘这个风致与情怀兼具的熟女的吸引,确乎然是很强烈的——假如这个人真的存在于和少年诗人同一生活的某个时空。
在这首五言律中,“愁杀战征儿”这一句之来,在一派霁月风光的描写中,初看是突兀的,细品则在其然。考开元三年时事,玄宗拜姚崇为相,以天下事委之,是以姚崇有“救时宰相”之名;突厥十姓来降;山东大蝗,姚崇力杀之。这些似都不合“愁杀战征儿”的诗意,且远在朝中,难以及时为蜀中知晓。倒是西南夷犯边一事,既可能被李白所听闻,也最易激起诗人的少年血性。右骁卫将军李玄道受命领戎、泸、夔、巴等州守军征讨,这些区域之征兵,太半属剑南道节制。以李白当时所居之剑南道绵州昌隆(因避玄宗李隆基讳,后改昌明,今为江油县)县,这个大事件应是“愁杀战征儿”的本意。
十五岁的少年李白,身形虽拘牵于大匡山中,心却远走关山之外,这首诗即可看出端倪。“虽颇体弱,然短羽褵褷,已有凤雏态。”(宋蜀人杨遂《彰明逸事》)少年李白的貌相应是雅致疏淡的,但内心里,却藏着快刀走马的风雷急电,彼时,李白人命官司在身,结客、任侠、豪纵,随身带着短刀,这些性格以及行事特征,其实和今天十五岁少年浪子们结帮派、打群架、偷东西并无二致。李白在当时之所为,似乎更出格一些。
然而,“问题少年”最终成长为帝国第一诗人,这些少年行事,反成了诗人的逸事被传颂。完成这样一个重大人生救赎的,恰是这个诗的国度浓郁的诗教传统,以及庞大的诗人社会,对李白精神深处的刺激,或者说鞭策。
这首编年记录中的“处女作”,无论从壮景、抒情、议事,还是结构、格律、想象等诸多层面考察,已经宕开了诗人的大境界和大格局。很快,这个远离长安的少年,便即将开始他成为帝国第一诗人的漫漫征途,一篇又一篇佳构,会将这首“处女作”远远甩在后面。
二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
确切的杜甫第一首诗,研究杜甫的学者之间历来存在很多争议。从杜甫编年来考,一说《登兖州城楼》,一说为《夜宴左氏庄》(学者洪业持此说),一说为《望岳》。三诗皆为五言律。
但考究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首诗,似无太大意义。
上捻杜甫《壮游》诗中四句,以申本文之大义。
这首五言长律,作于杜甫壮年时期,约在公元766年前后,其时,老杜已经五十四岁。在回顾自己一生的“壮游”时,老杜不无自豪地回忆起自己十四五岁初入翰墨场时的荣光。
这个时间,正是李白写下《初月》后的十年,即开元十三年。注意看一下年龄:杜甫的自述,是“往者十四五”,说的正是十四五岁那两年。考杜甫年谱,这一年,杜甫实为十五岁。
十五岁的杜甫,有着与十五岁的李白一样博大的胸襟和气度。
诗中写自己跟随崔魏二人学写诗文。崔是崔尚,为武则天久视二年进士;而魏,是魏启心,中宗神龙三年才膺管乐科及第。在这样一个诗的国度,有着良好诗教传统的帝国,对少年杜甫的影响是深远的。这些凭借过硬诗文功夫享有盛名的大家,乐得不分地位阶层,汲汲培养和引荐年轻的后辈英才。可惜崔魏二人,并没有多少诗文传下来,但他们给予少年杜甫的严格的诗教,则是功不可没的。
天才的自信在后一句:以我似班扬。班扬是班固和扬雄的合称。这个像班扬的褒奖,当出自崔魏或是时人大家长辈之口。虽然不免过誉,但以诗人一生成就来看,却也并不过分。
然而这还不是最值得诗人骄傲的: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这首咏凤凰的诗,可惜没能传下来,不然,杜甫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首诗,便是这首《咏凤凰》了。
和李白的人生路径几乎一样,杜甫于19岁开始了人生壮游。自晋、吴越、齐赵,然后至东都,开始了进入帝国诗坛峰顶的旅途。终于在某一天,两位伟大的诗人相遇于东都洛阳。
三
古墓成苍岭,幽宫象紫台。星辰七曜隔,河汉九泉开。有海人宁渡,无春雁不回。更闻松韵切,疑是大夫哀。
这首王维的《过秦皇墓》,作于开元三年(715年)。那一年,李白写了《初月》。
王维编年诗,列此诗为第一首,因此,也不妨将此诗看做是王维的“处女作”。
在这个开元盛世最初的岁月里,李杜和王维,成长在各自不同的十五岁。这首《过秦皇墓》,第一个读者是少年王维第一个诗坛好友綦毋潜。后者对这首诗有很高的评价:对仗工稳、用典贴切、想象新奇、格律严整,这当然是这个盛世诗潮给予王维最好的诗教所致。
同样的五言律。
同样的十五岁。
但这个各自不同的十五岁,却又有着太多的相同。
这个时候,王维和其弟王缙一起,跟随李、吴二先生学音律和书画。王维的爷爷王胄曾任帝国的协律郎,掌管调正各种音乐律吕,并培养了一大批弟子。李先生即是其中之一。所以,王维之通音律,一方面是家学渊源,另一方面,也和李先生早期栽培不无关系。当然,他虔心礼佛的母亲崔夫人,对王维一生向佛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而吴先生的书画教育,对本就禀赋很高的王维来说,则无异如虎添翼。只可惜,两位老师,皆未能在历史上留下全名。
这首《过秦皇墓》,可略窥王维的“诗画”之轨迹。无论是“古墓”“紫台”,还是“星辰”“河汉”,这样的意境都充满了静寂的禅意,其诗才和诗思,完全可以和李白的《初月》合观而论。格律严谨工整姑不论,即以“景中有情,情中有论”这点来看,二诗机杼相通。诗人的情与论,皆落在“疑是大夫哀”一句。
清人叶矫然说:同题始皇陵诗,王维“星辰七曜隔,河汉九泉开”,许浑“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唯拜孝文陵”,元好问“无端一片云亭石,杀尽苍生有底功”,侈语、冷语、谩骂语,各有其妙。明人顾可久则一言以蔽之:谓其穷奢糜烂不露。
然而,我却从这首诗里,读出了天才诗人宿命的悲哀。王维此后一生事佛,短暂婚姻并在夫人去世后未再续娶,在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的矛盾中,虽然也写下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样恬然空明的句子,但仍有掩饰不了的痛苦深藏其中。
十五岁的王维,在这首诗中,寄托了非常深厚的批判现实情感。如果不是后来莫名其妙地被贵主“包养”改变人生轨迹,他后来的诗歌主旨,也许会和杜甫一样更多地倾注现实,而不会陶醉于诗酒田园。当然,他对五言律、尤其是田园诗的跨时代光大,从这首“处女作”也不难看出痕迹。“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矣。”在开元十五年前,李杜和王维这样的大诗人的率先垂范,对唐诗律的完备,不可不谓“功莫大焉”。
李杜冠亚之下,谁可季随?清人贺裳说:唐无李杜,摩诘便应首推。陈铁民先生在编撰《王维集校注》时也说:就诗歌的艺术成就而言,这样的评价并不过分。
因此,我们似也可这样推断:唐有李杜,摩诘季随。将王维列为唐诗人中的第三,相信很多人会认同。
四
唐敬宗宝历二年(公元826年),李杜王维皆已故去多年。唐朝历史上又一位伟大诗人横空而出,他就是李商隐。这一年,他写下了《富平少侯》这首处女作:
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侯。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迴枕玉雕锼。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这一年,李商隐十五岁。从同宗的叔叔李处士学写诗文。
诗人隐晦而深刻的讽意,一如摩诘的《过秦皇墓》。
从五律而至七律。唐诗律至李商隐时,已达到艺术和技术上的顶峰。
很快,李商隐也将踵武其后,开始他的少年壮游。
题外话
无论写诗还是背诗,请重视孩子们的15岁。
不要对按部就班地在学校里上课那么重视,一定要让孩子们在少年时多出去走走。世界那么大,远方和诗歌是在一起并相互作用的。
李白有赵蕤为师,杜甫有崔尚为师,王维有李吴二先生为师,李商隐以李处士为师。拜一个老师是很重要的,即便你是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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