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烟兜

本栏图片由周亮提供

■王和斌

奶奶的烟兜是爷爷用竹篾编的。奶奶的烟兜是小小的四方形，边沿高高的。就像奶奶的性格，内心小小的，藏得很深，很内涵。

爷爷的烟兜也是他自己用竹篾编的。爷爷的烟兜是大大的四方形，边沿很浅。也像爷爷的性格，大大咧咧，一眼就能看穿，直爽不掩饰。

烟

奶奶的烟兜总是藏着秘密，藏着故事；而爷爷的烟兜却被我们当成了玩偶。

奶奶年轻时候一定身材高挑、五官清秀。从我有记忆开始，奶奶就是老人，也没有照片记录她年轻时候的容颜。虽然面瘫致使奶奶的嘴歪了，左眼皮也耷拉了，但我依然坚信年轻时候的奶奶是我心仪的那类女子。就像她的烟兜一样，充满故事，充满风韵。

奶奶自己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她说从小就帮她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点烟，自然而然自己也就会抽了。烟跟了奶奶一辈子，她从来没想过要戒掉。烟兜也就跟了她一辈子。

早些年，爷爷奶奶都抽的旱烟。自家种的烟叶，自己裹了抽。所以就有了烟兜，烟兜是用来装烟叶的，也装下了奶奶的故事，装下了奶奶的一生。爷爷奶奶一直不和，常年吵架。所以，他们的烟兜是分开的，他们的房间也是分开的。

爷爷奶奶原本都是有烟斗的，但是他们觉得烟斗抽起来太慢了，不得劲。后来，他们就用自制的拇指粗细的竹筒抽烟。所以，烟斗就成了我们的玩具，再后来就被弄丢了。就像关于爷爷奶奶的很多故事，都被他们，被我们，弄丢了。

为了烟叶能抽得久一些，爷爷奶奶都不会将烟叶晒得太干。风干了的烟叶，他们也会用水浸泡一下，稍微晾干了水气再裹了抽。

最初他们都是用竹叶裹烟叶，竹叶太湿了点不燃，太干了裹的时候就断掉。所以晒竹叶也是特别讲究的。他们刚采回来的湿竹叶和晒脆了的干竹叶就成了我们儿时的玩偶，铺得满地都是。当然，晒得刚刚好的竹叶，他们会收拾得很好，放在我们够不着的石柜顶上。他们每次都耐心地收拾我们的“战场”：将竹叶一片片捡起来，或者直接扫了倒掉，嘴里念叨着：“摆摊子呀！摆摊子呀！”直到现在，我都还能清晰地记得他们无奈却又心疼我们的表情。

后来我们上学了，我们用完的作业本就成了爷爷奶奶裹烟的专用纸了。他们再也不用晒竹叶了，再也不用每次划好几根火柴才能将烟点燃。这样以后，爷爷更加节约烟叶了，不仅烟叶不用晒得那么干了，而且连烟梗也尽量抽了。爷爷也会因为奶奶丢掉很长的烟梗而嘀咕半天，奶奶当然也不会示弱，所以他们的吵架成了我们院子里的闹钟，而且频率相当高。

卷烟品种越来越多之后，爷爷奶奶也偶尔买点最便宜的卷烟抽。为了节约钱，爷爷还是以抽自家种的烟叶为主。而随着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奶奶却以抽卷烟为主。后来，奶奶干脆只抽卷烟了，连属于她的那个独特的烟兜也闲置了。爷爷奶奶又因为抽烟叶和卷烟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就这样，爷爷奶奶为了烟，吵了一辈子。

直到后来爷爷离开了我们，他们的吵架才终止。再后来，奶奶也离开了我们。现在想起来，脑海里依然是爷爷奶奶坐在各自房屋的门槛上，吧嗒着烟，无休止地吵架的情形。

蛋兜

爷爷离开后，奶奶独自生活的十年里，再没人跟她吵架了，她会不会不习惯呢？爷爷的屋离厨房近，所以早饭都是爷爷做的，做好了叫奶奶吃。奶奶每次总是嫌弃爷爷做的饭不好吃，却也吃了一辈子了。后来她自己做的早饭会不会更合她自己的口味了呢？爷爷奶奶那个年代的人，不像我们现在这样直白地表露感情。所以关于他们的过去，关于奶奶的回忆，就像她的烟兜一样，被尘封起来。

我总是在脑海里勾画着奶奶年轻时候抽烟的样子。后来我一直迷恋那些身形消瘦、脸上轮廓分明的叼着烟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我想那就是奶奶年轻时候的样子。我突然忘了，奶奶年轻时候是抽烟叶的。或许她也会拿着烟斗在鞋底上敲打，然后抖抖裤管上的烟灰。

奶奶的烟兜搁置了一些时日后，又派上了新的用场，成了奶奶装鸡蛋的容器，我取名为“蛋兜”。爷爷在世的时候，爷爷养羊，爷爷的床支得高高的，床下就是羊圈。那时候的农村小偷很多，羊圈设在床下最安全。奶奶养鸡，奶奶的床下用竹篱笆围着，就是鸡圈。鸡圈设在床下，也最安全。

爷爷养羊卖的钱多数都存起来了。奶奶养鸡下蛋卖了钱，多数都换成了卷烟。爷爷奶奶的钱也有少数变成了我们儿时的零食。每逢当场，我们就会在院子里翘首企盼，等他们回来在他们兜里搜吃的东西。

爷爷走后，奶奶住进了爷爷的房间，她自己的房间变成了柴房。奶奶还是一直养鸡，但是鸡圈不用设在床下了，柴房用来当鸡圈。奶奶从前的烟兜变成了蛋兜，而奶奶的蛋兜总是装得满满的。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奶奶赶场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她就委托邻居帮她卖了鸡蛋，再换回卷烟。后来，奶奶的烟也抽得少了，她卖蛋的钱换回来的就是糕点、水果之类。

奶奶一辈子没想过戒烟。烟就像饭一样，维系着她的生命。她一直抽最便宜的卷烟，她也抽不出烟的好坏来。表弟工作后给她买过好烟，问她有什么不一样。她笑着说：“还没我自己那个烟好抽。”把我们都逗乐了。总是有人给奶奶上烟，而奶奶也总是乐呵呵地双手接过来。

奶奶在世的最后两年，中风瘫痪在床，害怕她因为抽烟惹了火灾，所以没人在她身边的时候都不让她抽烟。每次亲戚朋友来看她，都会问她一句：“要不要抽支烟？”她总是不会拒绝，乐呵呵地说：“那就来一支吧。”瘫痪在床的奶奶，手已经不那么灵活了，但是她抽烟的样子依然那么精神，那么安详。

奶奶中风后，她喂的鸡也没人照顾了，卖的卖了，杀的杀了。奶奶的烟兜又闲置了，没有装烟叶，也没有装鸡蛋。至此，奶奶的烟兜真的“退休”了。爷爷走后的第十年，奶奶也离开了我们。每次看到爷爷和奶奶的坟墓的时候，除了思念就是羡慕，羡慕他们终于可以在另一个世界永远在一起了，终于又可以一起吵架了。

没有人知道奶奶的烟兜究竟藏着多少秘密，也没有人说得完奶奶的烟兜装着多少故事。就像奶奶还没来得及教我唱的嫁歌一样，奶奶的烟兜装着奶奶的一生，被埋进了土里，埋进了我们深深的思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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