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篇）●叶静故乡情，故乡梦

电话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告诉我，村里又出了个大学生，要喝喜酒了。

我们仓圆村算是一个文化村，多少年来考取本科的大学生年年都有，最多的一年竟然有四个。这几年是人口低峰期，一次回家路过当年读书的小学，崭新的校舍里，一个教师，五个学生，其中还有一个是外村来借读的。孩子少了，考取大学的几率也就小了。今年有考取的，这升学宴当然得参加。

一路上，我的一个学生开着车，一边向我介绍通村路的延展情况，一边指点说这是某某人家的新房，那是谁谁家的茶厂。我听说，我们村现在已经是一个茶叶产销大村，大集体时开了片茶园，后来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茶园分给了所在地的农户，现在正是茶叶盛产期，所以不少家庭办起了茶叶加工厂。海拔最高的是雷鼓居民组，也就是传说中曹操当年驻军时擂鼓发号的制高点。这个组的茶叶质量好，产量高，名气大。学生司机还告诉我，我们村现在不作兴种水稻，多以茭白、瓜蒌、茶叶、蚕桑为经济支柱，因此，水田难得见到了。

我童年在水田里抠黄鳝、抓泥鳅的影子渐渐远了。

学生司机还对我说，我当年一起插秧、一起上山搞小秋收的几个童年伙伴今天中午恐怕要聚到一桌开怀畅饮。他又提醒我，上畈汪老姑婶病了一年多，在床不起了，应该去看看。我当然要去看看，她跟我母亲极好的，亲如姊妹。儿时，她们到一起就爱打闹，种麦子时俩人从上坎撵到下坎，把麦种弄撒了一地，第二年的麦子行距全没了，成了一片青毯子。老人没儿没女，后来过继来了一个本姓侄儿，日子倒也安生，只是心里一直空虚着。我决定砍一刀肉，买几斤水果。学生说，那倒不需要，她心里念叨的，是要你给她写个祝文，在她死后念一念，她就感激了。哦，我是给乡人写过不少祝文的，有几篇，因为我非常熟悉其人其事，写得情真意切，念出来惹得一片的眼泪哗哗。这姑婶，凭着跟我母亲的关系，凭着她没儿没女孤凄寡然的一生经历，我应该写得让她满意，让四邻落泪。

过仓圆桥，就进入了我们村的中心地带。这桥下，我曾经戏过水，淘过沙，逮过鱼，割过柳；更加难忘的是，那一年正值文革闹盛时，学校不上课，整日搞大批判，搞文艺汇演，我的语文老师看不下去，悄悄告诉班上几个想学习的学生，让我们找个地方偷看点书。我们惊异，没书看啊。语文老师暗地里给了我一本《西游记》，让我和范姓同学到仓圆桥下阴凉处去看。我俩一人读一节，一天读三五章。后来我们爱上名著，都得益于语文老师的暗助。

到了，前面就是河湾了，今年考取的大学生家就在湾子的北面，沿河靠山，是个大户人家，祖父也教过书，孩子的父母都是农民，种地，做点茯苓生意，家境挺不错的，为人也很厚道。哦，应该说，我们村的人都很不错，这是说他们憨厚，勤劳，内敛，热诚，不藏多少坏心眼，不喜欢跟别人使绊子。这些特点，我已经在我的那篇《湾里鸡鸣三十家》里，说得够清爽了。

大概叫“河湾”的地名够多的了，我们的祖先原本爱着临河而居，河湾里藏着的一些“不为外人道也”的东西，慢慢就成了他们的传统，或者风情。一代又一代人枕着母亲的臂弯，安然恬然。说大，是中国梦；往小说，是故乡梦。

仓圆，河湾，我回来了。回来才又想起曾经写过的两句诗：我是故乡身上的一颗痦子，留着不疼，割舍疼……

“苜蓿也有自己的春天”

在学校围墙外面的空地上，我发现了苜蓿。尽管它不认识我，虽然它小名“三个钱”，我还是惊讶于它的强大迁徙能力。苜蓿本产于西域，是一种常见的马料草，曾有“怀风草”“光风草”之称；古人也将它作为菜肴，又名“金花菜”“三叶菜”。深秋时节，它就从土里钻出芽茎，经冬而春，长成半尺来高的茎叶，叶子呈三片均匀平铺，卵圆如铜钱，叫它“三个钱”形象极了。三四月始花，或紫或白，间以微红，簇聚如絮，跟紫云英（红花草）的花逼似。我们学校新的大楼外面，角角落落都挤满了这物儿，绿茵茵齐整整，若毡若毯，可惜许多人都不认识，因为他们没有过我先前的那段经历。

我是在37年前接触“苜蓿”的。其时我在一所学校担任民办教师，与一位长我几岁的同事共处一室。室是一间教室改造的，半间办公半间合寝。办公那端墙上有一块黑板，我初进去时，黑板上有一首粉笔书就的五言律诗，现在还记得前四句：“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我便问这位合寝的教兄（后来我一直称他“教兄”），这“苜蓿”是何物。他详细给我指教：苜蓿是一种马料草，也可当菜，只是很难吃，苦而涩，久食伤胃。

现在人们生活过得油腻了，常常搭配一点儿野菜或野草头，还居然成了一件奢侈的事了。你看每到仲春时节，上山采野菜的人络绎不绝，什么苦菜头、马齿苋、嫩沙参、鸡肫苗……也许是苜蓿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人们对它不屑一顾；或是认识的人不多，即使认识而仍然把它当做马料草。我想，我那位现在已经退了休的教兄是吃过苜蓿的，否则，他怎能知道此物“苦而涩，久食伤胃”呢？

我见到过这位教兄的履历。他在杏坛上站了43年，培养了多少学子，送走了多少朝日落霞，乡人皆知。他在讲坛上是一个多么出色的语文教师啊，功底深厚，备课精细，表达自如，多次获得优质课竞赛大奖。

今天，我又想起这位教兄，再想起那看似渺小的苜蓿，觉出了一定的分量。

晚上，我给女儿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另外，还附带发了一组图片：一簇苜蓿正开着白色的小花，在阳光下绿绿莹莹，挨挨挤挤，旁边题曰“苜蓿也有自己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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