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行

古人踏歌多为临别送行，离愁无以消解，转眼咫尺天涯。今人亦有此情，然而数字时代，离愁成了稀缺，如果愿意，你总知道他在哪里，甚至情绪、喜乐。

于此，我们失去踏歌的语境。于此，我们难为古人那样的诗句。然而那份深情却仍在，不信，你且低低吟诵：“梦里思大漠，花时别渭城，长亭，咫尺人孤零，愁听，阳关第四声，且行且慢且叮咛，踏歌行，人未停。”那个人一定不是我们，那些个离愁纵使隔得再远却是相类的。

此时春日，愉悦灵动，杏花初开，新桃点点，这个世界仿佛重被激活，春山与春草被点染时，我们的心仿佛亦被点染，某些深处或浅处不自知地有了些蠢蠢欲动。每个春日当如此吧，从久远的古时到此刻，人也许最易被生机勃勃的初生状态所共情，虽然仅是年年皆有的春日，虽然年年相似，然而内心仍会被打动，被春，被知名与不知名的那些个投射。久远的歌声其实仍在回响，只是我们无法再纯粹成当时那个人，我们无法浓缩成那个春日忧郁的送别者或忧思的长行者。

今次的春，鲜活萌动，让人仿佛看到了希望生长的样子。这片古老的平川曾经历过太多英雄梦，比如秦的威武，汉的英勇，唐的蓬勃……然而当日那些英雄还有才子们早已如烟云飘散，仿佛仅成为构成此刻的美学元素。然而，细思量，在我们此时的心中，他们是何其之重，重到仿佛若轻。我们有时一样经不起深沉的回溯，仿佛生命的那条河从久远而来时，他们早已流经成我们，我们仍要流经，流经成下一些人、另一些人。

或许春日用来怀古是最恰当的，没有秋的郁气、冬的沉闷、夏的浮华。古人无疑是智慧的，早已在几千年前便决定在春的温润里追思与追忆，于此便有了清明，最美的时节，最深的追忆，极尽可能的形式，极尽可能的想念和凝望。雨增加此间的仪式感，那些隔了岁月的被凝望者重又鲜活而饱满，仿佛是开启的能量场，取之不尽。如果祭祖是关于家族的，那么怀古是关于打动的，不管相隔多少岁月，打动仍是最唯美的神秘牵引。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已先醇。载驰骃，载驰骃，何日言旋轩鳞，能酌几多巡……至此，古人把追忆已说尽了。此刻唯有望南山。望南山，内心显现的竟是《蜀道难》时的李白。忆长安，忆起的是王维辋川密林中的轻叹。渭城仍震颤阳关三叠琴声，黄河渭水是秦王汉武金戈铁马的嘶鸣，是冷雨夜时李义山轻吟的《锦瑟》……竟成为我此时的感受。或者，远去者与此刻存在者是一种共生状态，只要还被记得，他们便仍然在，只是改变了存在方式。我们跨越不了维度，却仍可以深深相对。

有时想，何不把此种情由用在今人身上，起码是可视的，没有千年烟云的相隔，澄明相照，亦不失为可贵。昨夜收到一枚印章，L先生早已刻成，经年相隔，春夜相赠，拥挤的餐厅里满满人间烟火，洇湿老街，真实饱满却又恍然如梦。翻阅L先生某书首篇最末一句：“在下雪的日子，又有薄凉的月光照到庭前，她也许会忆起，多年前，在红烛高照的夜里，她写过的《不相配》。”

是的，有打动就够了，无需时间的遮蔽或沉淀，无须揉进岁月的烟尘里，无须消解现实与人性的不完美。亦如品鉴古代艺术品，有时亦求手工痕迹中的那点残缺。许多打动，许多感怀，人在此间成长，渐渐成为自己，想成为与不想成为的那个人。

显然，怀古思今是件唯美之事，许多求不得变成随缘，许多不可及不再苛求，比如完美，世间从无完美，不执著时，已然美了。总被春山所动，春山的好在于清浅与细微，隐隐青绿，不妨碍山形与骨架，所有都在，写意与写实并进，没有夏的丰茂与圆润，没有秋的莫名萧瑟，没有冬的严峻凛冽，春山是温情的所在，像暖暖微笑，融化内心坚硬。

踏青是春色清明中的另一个形式吧。人在渐行渐进中仿佛去到自然，渐忘了许多形式，渐忘了莫名纷争，渐觉人生的短短数十个春秋不再是一个特别清晰的过程。我们多活在对往昔的纠正和对未知的想象里，当下多时成为一个词儿，较少被感知应用。我们或者活在远方，许多远方，交织成庞大能量场蓬勃丛生，时不时显现成物象，好比周公的九鼎，秦王的箭阵，以及他寻觅中的海上仙方，武则天的明堂，李白诗里的瀛洲方丈，金庸笔下的绝世武功……亦是理想的源起与缘灭。简单地踏青吧，像古人一样去感受：花色融，人静赏，尽是绣鞍朱鞅。或者漫山遍野一个人去挖野菜，一个人去寻找杏花谷，一个人在春里留下许多足迹，许多文字，许多伤感和喜悦……春能给的，能简单得到的皆是可喜的。

想象江南烟雨中的楼台，想象厚重北方的苍莽，想象点点杏花与春桃让苍莽北方变得有了人情味儿。那些青绿温润绵延，构成一道一道、一重一重看不尽的图景，写意在我的画里，蔓延在文字中聚拢离散。恰逢春日遇雨，空濛润湿，雨仿佛是幽微通道，蓦然间让人感知久远与亘古，那些心心念念的远去者仿佛仍然在场，各自的气息奔涌，从未停休。那些此时的人依然安好，在一树繁花下立成恒久。

收到朋友语音，他已到布拉格，他是位诗人、小说家、收藏家，他此时远在卡夫卡曾经生息、行进的城市中，会有几多感知？布拉格此时是春天吗？他会怀念他吗？他此行应是相关怀念吗？我们都会有太多情结，太多故去与未知。

或许怀古是为了更好地念今，更好地体会和珍惜当下。明晨一地落花，是明晨的事。听古琴曲《长亭慢》，仿佛看到宋人情致，看到弹力十足的瘦金体，看到软软春风里，长亭复短亭。

春气微冷，柳绿成幻境，参差在城市街头，像极了谁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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