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家院

今年四月底回乡，门锁完好，家中却意外被盗。环顾周遭，后面主建筑翘檐飞角，而前面的厨房则是水泥浇注的平台，院中一粗大的柿子树紧挨，平台之隔又是他户的平台，且都低矮，对飞檐走壁的盗贼来说，进入我家如履平地。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外东奔西走，家园荒芜了，失窃对我而言是警示。警方作失窃登记时，现场的狼藉让我花了眼，很难将所失之物一一道来。报案是一种条件反射，是自慰，失去的，往往很难找回。

既是警示，必得改建低矮的厨房和围墙。感谢工匠们虔诚的劳作，两月后，袒胸露乳的庭院，像是着了戎装，耸起的高墙将外部世界隔开了。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局部的改建，改变的是整个庭院的风貌，以致走进后，心境也随之改变，比方说浮动的心儿不再游移，感觉是那样笃定、安宁、静谧。别有洞天，舒适在其次，难能可贵的是家的味儿一时间浓郁起来。这氛围使我的意识得以甦醒，家不是人生旅途的驿站，一条在海上搏击风浪的小船，是需要一处安全的港湾来栖息停泊的。我这辈人，成长的背景相当复杂，习惯在外闯荡。是的，“好男儿”可以“志在四方”，但心灵可依附可归属的家园只有一处。

墙耸起之后，不仅锁住了视线，墙外的嘈杂似乎也被挡在了另一个世界。原先站在正房厅阶石上，可看到行迹匆匆的各色人群和飞驰着的各种车辆，尤其是挑着货郎担吆喝着做买卖的商贩，可谓有声有色。往往这时，我的心就很不安分，蠢蠢欲动。现在，这个与外界相对隔绝的环境，使我的性情陡然间起了变化，可以这样说，静如止水，了无游移不定，绝少涛澜之惊。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美妙。是超然物外？我哪有这境界，是心念渐而归一，单纯了下来。

令我赏心悦目的是家院前的三方墙壁，粉时没有用石灰，也不用乳胶漆——石灰的白不纯，乳胶漆是油漆，多少有负作用。工匠们粉墙时用的是新产品腻子粉，白得耀眼，白得澄明洁净，且细腻质感。而先前用石灰粉成的墙壁，风化加渗水，黑糊糊不堪入目，“脏”得可怕。置身于这种澄明洁净之中，我的眼睛里，我的心里，哪怕是藏匿得很深很隐蔽的细小污垢，都逐渐被一一荡涤，真个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无尘无垢，心旷神怡，甚至连夜里的梦，也莹白洁净得如白莲花盛开。我这个人，容易走神，且想入非非，恍惚中觉得，是否可以将这种澄明洁净作为方向来引导，规避生活中的那些不雅不洁呢？

对家院的改建，也有工匠不解的地方，譬如说外墙粉刷为何不用腻子粉而用灰不溜秋的沙灰（水泥与沙搅拌而成）？原先的门楼精工细作挑檐飞角，而现在却平庸呆板得跟柴房的院门相似？当然匠作主人谋。工匠们猜测：一定是惧怕盗贼再次光顾，故意弄成灰头土脸。工匠都是熟人，遗憾中几次动问：房子的内里这般讲究，外观上何以如此敷衍草率？盗贼奉行的是“得意不可再往”，何必为着提防把一幢好房子弄成这样？我是闪过不想招人眼目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已。我复杂的心绪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面对人们的疑惑，我说了一句“少一些铅华多一些质朴，让人亲和”的话。我确是有感而发。外观的铺张带有炫耀的意味，是“虚胖”，缺乏真实感。好比台上演着的大戏，精彩纷呈，可当角儿洗去铅华后回归家中，不再弄娇弄艳，不再装笑装颦，就成了端庄、朴实的普通妇女。乔装的美艳是庸俗的，房子内里搞得舒适一些就够了。工匠们说，你可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啊！

这又触动了我的神经。“只装扮菩萨不装扮庙宇”是不少亲朋好友给我下的评语——就是说，我曾经很注重表面的荣光。可以说，谁都希望自己的人生出彩。今天，当我赋闲时，才恍然明白过来，所谓的光彩，所谓的面子，不过是一片朦胧的影子，它只是缀合了某些秘而不宣的成分，给人们一些明示，或者一些暗示，获得反馈。就反馈而言，有羡慕有嫉妒，积极消极相互抵销，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而为了这虚幻的东西，多少人为之努力，多少人为之痛苦。

我对家院的建筑主张，倒不是有意要与“面子”过不去，实在是觉得“里子”的清爽、洁净、舒适才是我所需要的。

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坐坐想想，觉得该添置一张石桌，摆放一副茶具，朋友来时，可以品茗聊天。“功夫茶”能让时间慢下来，能让心弦松下来，慢工夫才能品出茶的滋味。一个人能够坦然地坐下来，就不会去想那些只争朝夕的事。人生是有阶段性的，退养之人，我的内心已经准备好了，每天里有一段时间就是要以慢的动作出现，生活杂沓无序，自己可以厘清，可以驾驭。想得入巷时，忽然发现，此番重建家院，不仅仅是为着防盗，内中居然也隐含了自己对生活的认知与追求，尽管是自然的流露。

时间给了我整理、盘点的空间，被盗之物陆续浮出水面，损失不可谓不大。是不是要给查案者补送一份清单呢？几次起意最后都否了。人生真是不堪“整理”与“盘点”，我发现，我丢失的东西太多太多，岂是区区几件物象的身外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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