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别忘了内心，别忘了文学的爱与哀伤

□钱欢青

我深切地记得读到好的文学作品时的愉悦，那真是一种精神的莫大享受，大脑沟沟壑壑里此起彼伏地骚动。骚动中，内心里的躁动不安，被抚慰得如此熨帖。去年是《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就在书的最后，两个多年断绝联系的好友，在北欧一个云高风清的地方，悠悠然解开生命里难解的结。那种生命的善良、无奈，爱和怜悯，深深触动了我。

我也深切地记得读到“坏”的文学作品时的厌恶，那真是一种时间的折(，如此自恋，如此自大，如此愚昧，还如此自以为是。这些作品让我深切地认识到，所谓美的语言，所谓天花乱坠的技巧，都有可能在自我的蒙蔽中开出如此“丰富”的恶之花——是的，恶之花。不是说你读的书越多你就一定境界越高，也不是说你写得越多、名气越大，你的小说就一定越精彩。事实往往相反——你封闭了自己的内心，拒绝了直面人之为人最为珍贵的爱与哀伤。久之，你会恍然以为，你流利写下的谎言，就是真实，就是你的真心。你的内心，你对现实的敏锐触觉，被你自己的谎言反噬了。

发这么多感慨，是因为近几天读张定浩的书，往往忍不住击节赞叹，爱不释手。我读的是张定浩的《职业的和业余的小说家》。一本当代文学评论集。原本，读当代文学我就很谨慎，害怕浪费时间。而读当代文学的评论，更是慎之又慎——对着一堆败絮叨叨，你期望能从这叨叨中获得什么呢？何况有太多的所谓评论家，连书也没看，就能滔滔不绝说上半天——毫不夸张，我亲耳聆听过某些著名批评家怎样对着一部糟烂的作品大放厥词——“写出了人性的复杂和深度”。

但张定浩显然不是，张定浩首要的价值，是恢复了评论的独立性从而也赢得了评论本该拥有的尊严。

此言怎讲？我们来看看他是怎么批判名满天下的著名作家的。在评价余华的长篇小说《第七天》时，张定浩毫不留情地认为，这部长篇小说“对近两三年社会新闻的大面积移植采用，已几乎等同于微博大V顺手为之的改编和转播”。因此，从文学观感而言，人们很难相信这是七年(一剑的长篇小说，“它更像两三个礼拜就码出来的网络快餐”。不仅如此，张定浩通过对《第七天》中两个核心故事的分析，深刻批评了余华如今编织故事的能力，“这两个故事的核心，都是泛滥于整个网络社会的所谓‘屌丝逆袭女神\’的春梦。在这样的春梦般的叙述语言中，具体而独特的个人及情感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些躯壳和符号，用以迎合群氓的想象”。“闹剧式的叙述是余华的擅长，但在这样的闹剧中，能干是用‘有房有车有钱\’来体现的，情绪是用哭闹和跳楼来表现的，夫妻和好是用下跪和打自己嘴巴来实现的，小说家得是看了多少狗血电视剧和网络小说，才能有勇气忍受这样老掉牙的架空设计？无论《第七天》的叙述者是生者还是死者，这都不再是小说，这是丧失了一切想象力和对生活细节的记忆能力之后的属于活人的平庸”。

张定浩对余华的论断实在大大契合了我当时读此书时的感受，几个小时就读完的小说，读完就忘了的情节，丝毫无法引起内心的涟漪，更没有一唱三叹的回味。我曾经很多次跟人交流，觉得同样是根据社会新闻事件改编，贾樟柯的电影《天注定》要远远好于余华的小说《第七天》。无论读者还是观众都不是傻子，他们一眼就能看出创作者是否用情，看出涌动在创作者内心的情感是虚伪还是真诚。与对余华的评论一样，书中对张炜《你在高原》的评论，也实在犀利酣畅，令人叹服。

不仅仅是批判，在说一部好小说的时候，张定浩显然也能迅速指出这小说好之所在，如对黄永玉近几年在《收获》杂志连载的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张定浩认定黄永玉是“像自由意志那样自在写作”，他并且将其与金宇澄的《繁花》比较，“在很多层面，《无愁河》与《繁花》都有共通的特质。它们均不在当代中国小说现有的诸趣味当中，它们都像是一个意外，一种反戏剧性和反隐喻的、‘仅仅是按照事物本来面貌给我们描述事物平静状态\’的小说。此外，这两部小说都有新的、没有被暴力和谎言败坏过的中文，有无数嘈杂且真切的活人的声音，又都有力量连通那个正在消失的老中国。”

很抱歉，短短一篇文章连张定浩这书魅力之千分之一也难表现，张氏旁征博引，用心极深，兼具理性与情感之深度，他根植对文本的细读，又有宏阔的国内国际视野，如他对中国当代文学“体制内期刊”特点的分析，对当代文学“既不写给精英看又不写给大众看”的怪诞现状的批判，都一针见血；如他的另一本《爱欲与哀矜》，我们可以看到他有多么广阔而深情的文学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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