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子红了

一个、两个、三个……一大早，德福老汉又去到他家院坝外的果园里，开始一个一个地数桔子树上那些桔子的个数了。自从进入秋季，桔子愈发滚圆以来，德福老汉自己都记不清来数了有多少个早晨了。

他只记得的是，果园里的五棵桔子树，第一棵结了有三十二个桔子，第二棵有四十个，然后第三棵，第四棵，第五棵，分别有四十一个，三十八个，四十五个。德福老汉总是担心着树上的这些桔子，他担心这些桔子会掉下来，也担心会被村头那几个调皮的孩子给悄悄摘走几个。他害怕桔子会逐个逐个地变少，要真是那样，这到了年底过年时，儿子一家要是回来了，吃不上家里的桔子，自己心里该多难受。

现在，桔子还泛着青色，绿油油的，滚圆滚圆地挂在枝头，很像孙子那张圆圆的小脸。想到孙子，德福老汉忍不住笑了一声，多可爱的一个小孩儿，虎头虎脑的，聪明着呢。应该长高了不少吧，德福老汉想，有三年没见着孙子了，现在应该上一年级了吧。前些天，孙子打电话回来说，爷爷，你要把果园里的桔子照管好，今年过年我们要回来吃啊。诶，好好好，那时，德福老汉高兴得半天没合拢嘴，说，今年要回来啊，一定要回来啊，果园里的桔子呀，爷爷都好生照管着呢。

德福老汉感觉腰有些酸痛，他索性坐了下来。他想到，老伴去世时，这几根桔子树还是棵小树苗。好快啊，德福老汉想，十年了，小树苗都长成了大树了。那时，孙子都还没有呢。想到这里，他忽然笑了笑自己，什么呀，那时候，儿子都还没结婚，哪来的孙子呢。这些年，自己一个人，盖新房子，张罗儿子的婚事，后来又有了孙子。

想到孙子，德福老汉心里总是涌上一阵幸福，那是咱老陈家的苗，是咱老陈家的希望。最先，儿子儿媳要外出打工，把才还不到两岁的孙子丢给了他，把自己忙得呀，焦头烂额的。你爹我都没怎么带过呢，你倒好，让我一大把年纪了才来学带孩子。闲下来时，德福老汉常常坐在门槛上，边逗孙子边说。那时，孙子总是躺在他怀里，嘿嘿地笑，德福老汉也嘿嘿地笑，幸福，就像一圈一圈的波纹，在德福老汉饱经风霜的脸上，荡漾开去。

三年前，儿子回来了，说要带走孙子，去他打工的广州读书，说那地方教学条件好，老师也教得好。啥？听了儿子的话，德福老汉半晌没说出话来，你要把我孙子带走？不行！他跟我生活得好好的，怎么能让他离开我呢？再说了，我们这里没学校吗？老师不会教吗？村里每年不一样会考走好几个大学生？不是啊，儿子说，爸，你看，这慧芬吧，在广州也很想虎子的，都说孩子还是要跟父母在一起，我把他接过去，也是为了你孙子更好地成长啊。

后来争论了些什么德福老汉都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孙子走时哭得撕心裂肺，自己心里也痛得如万箭穿心。他还记得自己没有出门去送儿子和孙子，只是待儿子抱着孙子走远了，已经离开了他的视线时，他哐当一声就关了门，躲到门后放声大哭了一场。他知道儿子说的话是有道理，孩子是应该跟着父母在一起，有利于他的成长。可是，自从老伴去世后，好多年了，这个家，没有说话声，没有欢笑声，儿子儿媳常年在外打工，只有从电话里才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最近这些年，有了孙子后，是孙子这个小不点儿才让这个家有了生气。可是，儿子却把孙子带走了，这无疑是剜了自己心头的一块肉啊！望着空荡荡的房子，静得出奇的家，德福老汉的心揪得一阵比一阵痛。有好几次，他曾来到果园尽头老伴的坟前，说，你倒好哈，走前头了，跟你爹你妈一起，耍得安逸了，怎么就没得一个人来陪陪我呢？说完，是一阵长时间的泪流满面。

前年吧，儿子打电话回来说，他们一家人要回来过春节，让他把果园里的桔子好好留着，说孙子呀，特别爱吃这个桔子。德福老汉高兴地答应了。然后，从那时起，每天早上，他都会去到院坝外的果园里，去看那些挂在树上的桔子。他不断地看，不断地数，生怕什么时候就少了一个。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桔子开始变红了，离过年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德福老汉便时常来到村口。他多么希望儿子一家忽然就出现在自己眼前，然后，他就抱着孙子，去到果园里，给孙子摘桔子吃。可是没有，一直等到腊月三十，都没见儿子一家人回来，等来的是儿子的电话。儿子说，爸呀，今年厂里的活特别多，我们需要加班呢，今年就不回来了。那时，德福老汉接电话的手一直抖个不停，嘴里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半晌，才从喉咙里嘟囔着说出了一个字，“好”……

去年，儿子又打电话回来说，让他把那些桔子好好照看着，春节呀，他们一家要回来呢，孙子呀，可爱吃那些桔子呢。那时，德福老汉又兴奋地答应着，他又像伺弄婴孩儿似的，每天都去到果园里，摸摸那些滚圆的桔子，数数那些桔子的个数，不能少了一个，这是跟我孙子留着的呢。可是，他等啊等啊，等到了年底，等到桔子红了，可儿子一家还是没能回来。儿子说，爸呀，今年厂里生意不太好，没挣到什么钱，这回来吧，一去一来得花不少费用，我——我们——今年就还是不回来了。那时，德福老汉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去年还能从喉咙里嘟哝出来的那个“好”字，今年用尽了平生力气，也没能说得出来。

而就在前几天，孙子打电话回来了，说今年爸爸妈妈还有自己一定会回来过年了，让爷爷一定要把果园里的那些桔子照管好，孙子说，自己回来要吃个够。听了孙子的电话，德福老汉那个高兴呀，忙说，好好好，虎子，你们一定要回来啊，一定要回来啊，一定要回来啊！果园里的那些桔子呀，爷爷都好生照看着呢。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转眼又到了年底了，果园里那些被德福老汉掰着手指头数着的桔子，也早已变得红彤彤的了。他想象着，过年了，儿子一家都回来了，家里桌上摆满了饭菜，果盘里装满了桔子，儿子儿媳在厨房里忙碌，孙子趴在桌上，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那些刚从树上摘下不久的桔子，自己就坐在堂屋里，看着他们……可是那天，那个要命的电话再一次响起，儿子说，爸，今年——我——我们……咋了？德福老汉只觉得一阵眩晕，他已听不清儿子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许久，他自言自语对着电话里头说，儿啊，桔子，桔子，红了！说完，别过脸去，老泪纵横。

□刘德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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