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约翰·伯格
有爱,他曾这么说,还有一生的工作,而一个人只有一颗心。于是他选择,把心放在一生的工作上。我愿说明其意义。
他的母亲是新奥尔良的法裔美国人,在他——她的长子——十三岁的时候过世。似乎没有其他女人曾走入他的情感生命。他成为单身汉,受女管家照顾。由于出身银行业家庭,因此无物质匮乏之虞。他收集画作。他脾气乖拗。大家说他“讨人厌”。住在蒙马特区。在德雷弗斯事件期间,他因袭一般中产阶级采取的反犹太主义。
不寻常的是,德加的艺术极其关注女人及其身躯。此种关注向来遭人误解。评论家,无论是厌女者或女性主义者,都擅用素描和雕像来支持他们自己的偏见。如今,在德加停止工作的八十年后,或许我们该再一次看看艺术家留下的东西。不是当作已投保的杰作——其作品早已确立其市价——而是当作对生活的辅助。
1866至1890年间,他创作了许多小铜马。每一只都展现出深刻而清晰的观察力。之前没有人——甚至热里柯——曾以如此熟练的自然主义及流畅度来表现马匹。但在1888年左右他的创作发生了某种质变。风格依旧,活力却大不相同。其昭然的差异连小孩亦能立即察觉。只有一些艺术卫道士察觉不出。早期的铜马是在转瞬即逝、可观察的世界中所看到的马,是以绝佳的眼光所看到的马。后期的铜马则不只被观察,而且为内心所强烈感知。其活力,不仅被注意,而且屈从于它,承担它,忍受它,仿佛雕塑家之手在他拿捏的黏土中感受到马的充沛活力。
然而,或许我们误解了这位特殊艺术家的心愿。例如,他从来不期待展出他的雕塑作品:它们不是为了完成和展览而做。他对它们的兴趣不在此处。
当印象画派经纪人沃拉尔问德加为何不以青铜铸造他的小塑像,他答说名为青铜的锡铜合金据说永久不坏,而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固定不变的东西!
今以青铜形式存在的七十四件德加雕塑品当中,除了一件之外都是在他死后铸造的。许多以黏土或蜡制作的原塑像早已破损变质。另七十件则早已遗失,无法找回。
我们可从中推断出什么?塑像已达成其目的。(晚年的德加不再展出任何作品。)这些塑像的创作不是作为草稿或其他作品的预习之用。它们是为了自己而作,然而它们已达成其目的:它们已达到它们的巅峰点,因此可以丢弃。
在他来说,巅峰点在于被画者进入画中、被雕塑者渗入雕塑的时候,这是唯一使他感兴趣的交会与转换。
德加位于蒙马特的墓碑上只写几个字:“他非常喜欢画画。”
现在让我们想想以女子为主题的炭笔画、粉彩画、单版画和青铜塑像。她们有时是芭蕾舞娘,有时是梳妆的女子,有时(尤其在单版画中)是妓女。呈现她们的方式并不重要:芭蕾、浴盆或妓院对德加来说只是托词。这正是所有谈论绘画“情节”的评论经常不得要领的原因。德加何以对盥洗中的女人如此着迷?他是不是偷窥狂?他是否认为女人都是骚货?
事实上,德加只是创造或利用种种时机从事他的人体研究。往往是女体,是因为他是异性恋者,因此女人比男人更让他惊叹,而惊叹之心促成他的绘画类型。
立即有人指控他画的人体变形、丑陋、下流、扭曲。他们甚至坚持他讨厌他笔下的人体!
此种误解的发生是因为他无视于传统艺术或文学所传达的人体审美观。而对许多观看者来说,身体越裸露,就越该披上传统的外衣,越该套上规范,无论是乖张或理想化的规范;裸露的身体必须穿上统一的制服!然而,从惊叹之心起步的德加希望他记得或观看的每个特定的身体轮廓都能出乎意料、超乎可能,因为唯有如此才能显现其独特性。
德加最美的作品确实惊世骇俗,因为它们的开始与结束虽是寻常事物——莱塞称之为生活的“日常性”——却总具有某种难料而阴郁的东西。而此种阴郁乃是对痛苦或需要的回忆。
有一尊小塑像,女按摩师为一个斜躺的妇人推拿腿部,在某种程度上,我将它解读为一种自白。不是自述眼力日渐衰弱,也不是吐露压抑着对女人毛手毛脚的需求,而是声明作为艺术家的他幻想借由接触——即使是一支炭笔接触描图纸——而缓解。缓解什么?凡肉体所承受的疲惫。
许多时候,他会在素描画上贴上额外的纸条,因为,尽管他是大师,却驾驭不了他的画。影像将他带往比他预估中更远的地方,让他来到边缘处,随即由另一个影像取代。他晚期的女性作品都像未完成、半途而废。就像铜马的例子,我们可理解其原因:在某个瞬间,艺术家隐身而去,模特儿入场。而后他不再期望,于是罢手。
模特儿“入场”时,隐藏者成为跃然于纸上的有形者。一个从背面角度观看的女子擦拭她搁在澡盆边缘的脚。与此同时,她那看不见的身体正面也在那里,由画予以认可。
德加晚期作品的一大特征是,反复而费劲地经营身体和四肢的轮廓。理由很简单:在边缘地带,在看不见的另一面,一切都在呼求被肯定,线条也在找寻……直到隐藏者入场。
我们为曾被肯定、曾被认同的东西感到高兴。我们感到存在者回忆起自身的创始,在疲惫的存在之前,在自我中心主义的孤寂之前,在星座被命名之时。是的,这是我们观看她保持平衡所感受到的东西。
那么,他留下的东西若不是已完成的杰作,是什么?
我们每个人不都梦想着被认知,根据我们的背、腿、臀、肩、肘、发而被认知?不是心理上的认同,不是受社会喝彩,不是受人赞扬,而只是赤裸裸地被认知。如同小孩被母亲认知。
或许可以这么说。德加留下的是非常奇特的东西。他的名字。多亏他的画为范例,他的名字如今可作动词用。“让我德加化。请那样认知我!认同我吧,亲爱的上帝!让我德加化。”
摘自《抵抗的群体》,[英]约翰·伯格/著,何佩桦/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8年版
新闻推荐
菱角又名菱实、水栗,是大自然赐予水乡的珍馐。水蔬菱角,波光鸟影,欸乃棹歌,闪烁在故乡的词典里,丰盈而滋润。古籍记载:“菱,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