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见枇杷亭如盖

◎袁俊伟

幼时，家中院落倒是手植了一棵枇杷树。

当年父亲在圩区上班，下班时路过县城襟湖桥头的圩区花木集市，遇到一个好客的圩区熟人，顺手就送了一棵枇杷苗。拿回家时，树根处还沾着圩乡人田埂上的塘泥。于是，这棵枇杷树就带着它对于故土的思念，从此落在了吾家。

老话皆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那棵枇杷树刚刚迁至吾家时，尚不及我稚躯之股。我倒也是疼惜它，每天起床，攒着一夜的童子沃肥，都给了它吃，从不曾肥过他人田亩。经年，它便超我于尘后了。

人有雌雄，树有公母，枇杷树倒是都生枇杷，故而也只有老人才辨雌雄，雌的枇杷果脐大而深，雄性的枇杷果脐小而浅，似乎雌的果肉也更为清香甘甜。吾家那株枇杷似是母树，树冠如车盖，花开如爆米，结果之盛，甚于葡萄，层层累累，压梢欲坠。

但凡到枇杷结果之季，最先尝鲜的倒不是人，而是鸟。幼时的江南乡野间，四野尽是黄鹂、麻雀、叫天子，它们嗅味而至，乌压压一片，铺天盖日，纷纷集结于如盖树冠，啄起枇杷来，也似虎狼之师，大珠小珠落玉盘，待到酒酣耳热，地上早已是杯盘狼藉了。

这里头，总会有好些贪吃的鸟雀，吃撑了飞不起来，直接在树下打滚，都被我尽数捉来，置于竹编笼中，做了幼时的玩伴。那几年，总是在感叹，这些乡间的飞禽怎么这般愚蠢，全不似冯骥才笔下的《珍珠鸟》，以及鲁迅《朝花夕拾》里的隐鼠。它们因贪吃而落单了，不几日便郁郁寡欢而终，我索性就在树下挖一方雀冢。

轮到人来吃枇杷了，吃的往往都是鸟吃剩下的。乡间人大多朴实，家中大凡自产了些瓜蔬鲜果，都会在同村左邻右舍间相赠，即便这些枇杷早已坑坑洼洼，一脸丑相，乡亲之间也不会在意，反倒在这些破果子中尝到了一口人间情味。

枇杷果子都是送人的，而枇杷树叶子往往都是让人亲自登门来讨去的。从前的江南乡间，大病请赤脚郎中，小病往往都是用一些田间地头的偏方，这些偏方倒也好过很多遭兵祸的经史子集，生命力之强盛，在这片土地上口耳相传了千百年。

江南人都知道，家中有人咳嗽了，只要将洗净的枇杷叶煮水，加点冰糖，便可清肺止咳。幼时，我都是靠这个方子，在江南乡间过活了小二十年，从来不曾亲眼见过电视广告上的川贝枇杷膏，更没吃过任何止咳的洋药丸。

后来，离乡北上求学，也都是无病无灾的。反倒是回了江南，有一次在无锡的暴雨中，跑完了一场四十二公里的马拉松，害了支气管炎，足足咳了数月之余。那段时间里，不几日就会从校医院里抱回一大堆的止咳药，都不起效，便尤为怀念幼时我母亲给我煮的枇杷糖水，只能念故怀乡。

其实，我们独墅湖校园的河堤上，种了很多枇杷树，每到枇杷成熟之际，总会招来好多附近的居民攀缘摘果。口感并不好，都是泛酸的，全不似不远处太湖东山的白玉枇杷甘甜，更无法逾及家中院落中那株手植枇杷树的余味。

去年一年，我的人生里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家拆迁了，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祖屋没了，那棵院中的枇杷树没听家人说起，不知怎样。

树是常树，人非常人。那棵枇杷树可能真的不在了，可能还在，但是有一天，同样的一个人来到了同一棵枇杷树下，他突然就不再忍心吃枇杷了。可能还会在枇杷树下，想起归有光的那篇《项脊轩志》吧：“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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