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望一棵树

我要去看一棵树。这话我常说，家人和兄弟们都听烦了，回我话：去就去吧，谁拦着。

我要看的树是棵榔榆，身体疙疙瘩瘩的，没个正经相。不过，高大，浓浓的树荫洒满了半亩地。榔榆有年头，和我住过的村庄同步，村庄古老，榔榆有的是古意。

我去看一棵树，榔榆立在村头，不挪窝上百年，一看一个准。村庄里的树都不见了，村庄拆了，除榔榆外，其余的树拖拖拉拉也搬走了。榔榆独自，要看的自然独一。

榔榆独一之外还孤单，左边的楝树砍了，右边的冬青移走了，还有椿、杏、枣、柿之类，也不知所终，和村庄或古老或年轻的房子一起归于泥土。村庄前所未有的平整，一眼穿过，就榔榆的叹息挡着，身影薄薄的，却厚重得让目光转弯。

城里有树，也有榔榆，光滑的皮肤，俊朗雅致，我却不喜欢看。城里树来历不明，没有故事，眼睛找不到着力点，又有什么好看？树要长在乡村才有趣，有来历、有故事、有小名，甚至还能属于自己，多好。

天天在城市路上走，遇着的树多了，何曾有一棵树和我打过招呼，它们不认识我，我也不想认识它们。有时我就想，城里的树和人都是舶来品，匆匆来还会匆匆去，根扎得浅，确定也没必要拉拉手或是枝叶相触摸什么的。前几天狂风暴雨，城里有些树倒了，浮在泥土表层的根，还没抓住城市的心，倒了也属正常。

村子里的树就不一样了，自小在熟土熟地里长，根抖着劲向土的深处拱，有多大的树就有多深的根，岂是风雨雷电能劈得倒的。村里的树和树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一村子的槐树可能就是一棵老槐的种，沿河的柳树或许就是来自一棵柳的枝条。人和树也关联，树起人名，人叫树名正常得很。二柳，大榆，四椿子，枣花，杏儿，都是手拉手的小伙伴，谁也不敢说村里的树不在夜晚悄悄串门，不是常见萤火虫飞到槐的枝头又亮了栾的花朵吗？

城里的树和村里的树同样开花，可品质就大不相同了。村里的槐花尽管摘了大把吃，城里不行，市声和烟雾把花打湿、打蔫了，吃了肚子痛，甚至还会引发其他毛病。村里的树是庄稼，当粮食吃。城里的树是景，景容易看破，如何也饱不了肚子。

我要看的榔榆就是粮食，榆钱能吃，树皮可吃。那还是数十年前,有一次村子缺粮，人人饿得吐清水，爷爷起的头，剥下了半边的榔榆皮，一家分了一小片，解了村庄的困厄，救了许多人的命。还是爷爷护着榆树，剩下的半边榆树皮，任谁也不让剥了去。榆树和人一齐活了下来，只不过活得艰难。好歹活着，活着就有办法。榔榆有那么几年无精打采，天天疼着，人要脸树要皮，榔榆羞涩，连花也躲进了半枯的树干里。

之后榔榆的风采穿在了冬天里，年年冬雪里村里人都给它披红，绸或棉的红布条系在它的枝丫上，一家一条，绝不会少一根，若多上一条，一定是鸟衔来的，村里通人性的动物多。据传，榔榆被剥了皮的夜晚，一头白狐夜夜给它舔伤口呢？

榔榆骨子硬，除却救人命的皮，刀砍不动斧劈不进，对脑筋呆板的人，常用榆木脑袋来形容。坚硬的木用途广，榔榆做榔头，可击碎许许多多的硬物，比如土坷垃，击碎了，就生出万万千千的粮食，柔和一地的心肠。

我去看一棵树，一棵生在村头，如今村庄仅存的唯一一棵树，它是另一个意义上的村庄，代表拆去的村庄活着。我俯下身子抚摸榔榆的伤疤，疙疙瘩瘩的硌得我的手痛。又何止是手痛呢，脸颊贴上，我流下的眼泪也痛。

记得最后一次吃榆钱，甜甜的，绿色的风味鼓动我的口腔，那天老榔榆好年轻，挂在它手臂上的铜钟，无来由地敲响。一村子人聚在树下，几个老人率先跪下，震得土地颤了又颤。

拆迁了，拆迁了，搭在老榔榆树梢的喜鹊窝，抖了三抖又坐定了。

我去看树，看生长在故土上的老榔榆，它八面临风，挽住我的手久久不放。我要去看一棵树，估计我要转移到梦中去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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