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是我们的朋友

李煕睿我总觉得我的家族血脉中始终飘荡着经久不散的草木气息。太爷一生谨慎行医，在镇上开一爿不小的店面。爷爷亦通医术，性情散淡。解放后祖传中药铺没收改建成镇卫生院，爷爷成了管制对象，替生产队放牛、卖醋。三个儿子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各寻门户，四处星散。时过境迁，后辈中学医的还是不少。姐姐上过卫校，十几年前就和当医生的丈夫放弃公职，开了私家诊所。堂哥幼年即随不堪忍受白眼和欺凌的大伯去了川陇交界的偏远深山，高中毕业后拜师学医，当起了山村医生。

上初中的时候，堂哥来我家住过一段日子。清晨，他常早早起来，在窗前津津有味地背诵汤头歌诀，抑扬顿挫，像我读古诗一般陶醉。不久，在县医院上班的姐姐得了肝炎，一瓶瓶的针药打着，一篮篮的药吃着，还是不管用，全家都有些焦急无措。堂哥主动提出把姐姐接到深山里，用师傅的土方子医治——多半年过去，姐姐的病竟然痊愈。事后我们都有些愧疚，后悔不该当初对堂哥心存那么多的疑虑。姐姐有次忽然幽幽地对我说：“是山中那些神奇的草药用它们的命换回了我。”

小时候顽皮，常爱爬上院门口高大的皂荚树。为摘挂满枝间的葡萄，或是探看新筑的鸟巢，已记不清，反正膝盖、手臂总带着伤痕。爷爷用屋瓦间生长的一种草药为我止血。年前翻阅《本草纲目》，有一种叫瓦苇的草药极像记忆中样子，忽然记起这段往事，一时眼里梦里不断有故乡的青瓦白墙、草木摇曳。

故乡的村子不大，村口浮动着浓墨似的皂荚树荫。常有三五一群的人们坐在隆出地面的树根上天南海北，聊天纳凉。谁家碗里有好吃的，都要走过来瞧瞧；谁家来了亲戚，就支使小孩飞跑着给主家通风报信……树对面一两丈远是红漆门板的供销社，里面卖醋、卖盐、卖酒，也卖布、卖铅笔、卖农具。开的晚，关的迟。

无论沿着那个巷道进去，家家院坝菜园边多植芭蕉、芍药、扫帚菜，屋檐下栽着桃树、李树、核桃树、枇杷树，屋中可见姗姗树影。榆树、槐树、椿树、梧桐多长在院墙下，旁边有猪圈、鸡棚相伴。日子长了，那些树木就像村里熟识的大伯大嫂，或正当年华的姐妹弟兄，守护着乡村顺遂的日子。

村北面生产队空旷的场院是我们常去玩耍的地方。一棵安着高音喇叭的梧桐树，几头埋头吃草的牛，一段废弃的、满是蜂窝的土墙，却成了记忆中儿时的天堂。梧桐树上的高音喇叭，除了偶尔的队长喊话，更多地是喜鹊、老鸹、麻雀的叫声。秋风吹过的时候，树上会飘下小勺样的桐叶，边缘缀着黄豆粒大小梧桐子，我们都会停止戏耍，兴致勃勃地低头去捡。每到这时候，站在旁边的教书先生二爷爷都看得饶有兴味，有次还随口吟出“童子打桐子桐子落，桐子打童子童子乐”的对联来。

春夏秋冬，乡下似乎总有孩子们吃不完的果木。到邻村的外婆家，有人会塞一串自家院子里结的拐枣或几颗核桃。村子里的徐太婆婆最爱孩子。每个秋天，她总是早早地送来一些青皮柿子，奶奶便悄悄地捂在谷仓里，一直放到香脆可口时拿出，往往给童年的自己许多惊喜。直到现在看见柿子，便仿佛听到奶奶打开谷仓的声音和谷子的气味，感到童年与大地无处不在的联系。

出了村子继续往东，穿过一片桑园、苹果园，就到了湑河水边。河岸边长满柳树、芦苇、红蓼，无人的时候，总是虫吟鸟唱。河水清凌凌地流，看得见飘摇着的水草和绿苔。河中多鲢鱼、“黄刺骨”，沙滩中多“沙棒”。“黄刺骨”太狡猾，不注意还会被刺伤，疼痛难忍。“沙棒”有些呆，躲在河沙下，像个顾头不顾尾的小毛孩。先用脚丫在沙滩上轻轻探测，感觉脚板心蠕动，急忙用力踩实压住，双手向沙里深挖，便很容易捉到。运气好，可以摸到不少鱼，用柳条轻轻穿起，放在猪草筐里，高兴地带回家。

比起人类短暂的历史，草木是我们这个星球陆地更早的主人。人类天生就该生活在草木葳蕤，绿荫烟笼中，接地气，和阴阳，在天地自然的交感运化中感受生命的清朗和安详。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各地依然树木繁茂，随处可见古典山水田园的意境和神韵。城市多法国梧桐，乡村多水杉。法国梧桐有着巨大的树冠，从街道的两边向空中合拢，投下宽阔的阴凉。城外的田野、村庄，到处挺拔玉立着水杉。我家住着的单位大院，到处生长着银杏、梧桐和各种花树，像一片植物园。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做功课，总有苹果、木瓜的幽香在四周萦绕。

仅仅不过几十年，满目的草木就忽然绝我们远去。城市和乡村在扩大，房屋和人群越来越密集，草木却越来越少，越来越远离自然。许多地方也植树，但更像赶着种种时尚。法国梧桐早已是昨日黄花，很快就退出人们的视线，香樟、女贞、樱花一阵阵的流行。在城市的公园或街道，许多树木花草都时装模特般戴着标牌，而且身边一般都写着诸如“除了微笑什么也不要留下”之类的提示，像一种刻意的装饰和表演。其实，这时城市的草木早已和我们的心灵失去了深深地关联，的确什么也无法给我们留下。它们只是替园林公司挣钱的推销员，尽管有聊胜于无。在许多城市，人们还不惜重金买来深山的大树，把它们移栽在大道两旁或广场——树和人都徒增了世事无常、背井离乡的陌生和伤怀。

忽然想起周杰伦的歌：“容我再等历史转身/等酒香醇等你弹一曲古筝/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年龄，是怎样相同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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