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 命符龙强

胡子拉碴、嘴里叼着根廉价烟的谭兴，这个月又窝在家整整28天了。28天没活做，坐得都发痧了。妈的，这世道说变就变，真的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子这张油滑的嘴，竟然失业了。想到这，谭兴猛吸了一口烟，然后长长地吐出一串烟圈，瘫在客厅那张有些脱漆的椅子上，一副颓废窝囊的模样。

2002年8月8日，这个日子谭兴到死也忘不了。因为这一天，38岁的他，师傅说他可以正式出师了。从这一天起，他的身份从农民变成了给人看相看地算命的大师了。

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炼在个人。谭兴凭着那张可以把白说成黑的嘴，和他那双会察言观色的小眼睛，开始在见不得阳光的世界里试“水”。

谭兴的出名，得益于一次偶然机会。在一个星星闪烁的晚上，经人介绍，谭兴给县里的仇和局长看相算命。头戴大师帽、身披大红袍的谭兴，端坐在香烟袅袅的神龛前。烛光摇曳，他先叫仇和上香作揖，接着叫仇和说出生辰八字，又叫仇和伸出左手给他看手相，然后拿来一把装在竹筒里的签，双手筛糠似的摇了几下，启口叫仇和抽。仇和定了定神，随手抽了一支签交给谭兴。谭兴扫了一眼，见上面写的是个“旺”字，心头一喜，眼睛微闭，嘴巴翕动了几下，面露笑容说：“仇局好福相，不出几个月，保证官升一等，恭喜了！”仇和满心欢喜，走时，塞给了谭兴一沓钱。谭兴转过背一数，竟然有1000元。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1000元。谭兴脸上的笑，像盛开的太阳花一样灿烂。更让谭兴高兴的是，三个月后的仇和真的官升一等，从局长变成了副县长。这样一来，通过爱看相算命的仇和的金口，谭兴很快成了A县一个神乎其神的人物。

尝到甜头的谭兴，从此专拣富家和官家的活做。他开出的价高得离谱：看个相算个命，888元。消灾解难，底价4800元。看地，一口价8888元。让谭兴感到意外的是，富家官家从不把这离谱的价当回事，他要多少就给多少。

一天，在一个同学乔迁新居的酒席上，有些喝高了的谭兴，当着一桌同学的面，口无遮拦地侃起来。谭兴呷了一口酒，有些自豪地说：你们当老师，当干部，虽然有份工作，但你们都是小兵一个。你们得跟县里的大领导一同吃过饭吗？哈哈，没有吧！老子就有这个福分，老子是他们的座上宾。你们信不信？你们信不信？看到同学们都用狐疑的眼光看他，他马上掏出一个手掌大的银色手机拨打一个电话，没想到一拨就通。谭兴按了免提键，手机里马上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谭大师好！我是盘夺，你在哪？想搞什么活动？我来安排。”盘夺，县里的一把手，他作廉政报告时我听过。没错，那声音正是他的。“这回信了吧！他在你们眼里高不可攀，可他对我却言听计从。他如此，他手下的虾兵虾将就更不用讲了，好像我是他们的祖宗似的……”谭兴唾沫横飞，口若悬河，越说越来劲。他的一席话，让我们这些同学，先是吃惊，既而是不可思议，然后是佩服是嫉妒。

谭兴，与我同村，从小一块长大。恢复高考后的第五年毕的业。我和他道不同，很少来往。那年月，高考犹如过独木桥，能从桥上过的没几人。我们那个班的50个同学，1981年参加高考，只有1人考上大专，1人考上中专，其余的全回到农村去干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活。好在当年百废待兴，人才奇缺，学校需要大量的教师，机关事业单位需要大批的干部。所以，高考落榜的同学刚当了一个月农民，就赶上了县里的招干招工考试。这一考，全班三分之二的同学摇身一变，或当上了教师，或当上了干部。余下的，第二年第三年，除谭兴外，也都考上了。在同学们的眼中，谭兴就是一坨扶不上墙的泥巴。考了三次都落榜的谭兴，并不安心在家当农民，而是到处漂游浪逛。不知不觉，他就在同学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一次，我和几个在县城工作的同学聚会。饭桌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谭兴。黄萍说：“谭兴光狠那块嘴巴，我们班就他没工作。”大雄接过话：“就是。当年他这个卵仔守宿舍时，随口编的那首打油诗我还记得。我背给你们听：我的名字高大铁，晚晚光想守宿舍。一进宿舍就想睡，面朝席子背朝天。”“哈哈哈……真搞笑。”我还记得，谭兴把班里几个俊男靓女的名字编成一段顺口溜：“那个鬼王成，看上了刘小雲。刘小雲，笑盈盈，回头叫来龙丽玲。龙丽玲，可真行，一晚搞定了莫荣平……”他押韵的顺口溜，一度成为班里的笑谈。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没想到被同学视为扶不上墙的泥巴的谭兴，在消失几年后，就大放异彩。经常和谭兴保持联系，和我同在县里上班的同学大雄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兜里有了钱的谭兴，到哪都油头粉面，衣着光鲜。试“水”才8年，就在县城买了180平米的套房，买了一辆15万的越野。他抽的烟，用的手机，戴的手表，全都是上档次的。三口之家，那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甜甜蜜蜜。

真正让谭兴感到活路减少，是从2013年开始的。曾有一段时间，已调到市里任职两年的盘夺，在县里混得风生水起的仇和，等等一批级别不同的头头脑脑，先后求他帮逢凶化吉，确保仕途顺畅。谭兴有求必应，来者不拒。对每个求他的人，他在叽里呱啦一番后，就撂下硬话：有我在，所有事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人家惶恐而来，谭兴让人家放心而去。

可事与愿违，才过去几个月，就有几个他说仕途顺畅的人身陷囹圄。不到两年，又有盘夺和仇和等七八个头头脑脑被关进了制度的笼子。

收了人家大沓的钞票，逢凶却不能化吉。谭兴是个大骗子的消息，很快在当地富家官家的圈子里传开来，并迅速地向坊间蔓延。本以为上头打“虎”拍“蝇”的事是一阵风，哪晓得这事越抓越紧。那些隐藏起来的“虎”“蝇”逐年被揪出来，最终被打被拍进了笼子里。没几年，大忙人谭兴就变成了一个无事可做的闲人。来钱的路子被堵了，谭兴的家境每况愈下。靠着吃老本的日子能挡得多久？孤独无聊的谭兴实在想不明白，这世道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2018年4月14日，我在农村老家得知是谭兴父亲的80大寿，晚饭时就赶过去祝寿。席间，谭兴耳聪目明身体依然健康的父亲喝了些酒后，竟教训起谭兴来：“谭兴呐，我是个老党员，从来不信你那一套。你有几斤几两我清楚得很。要是你有那么大本事，那咱家人不早就当大官发大财了？你那个仔为什么还送去读大学？道理很简单，你那一套不过是糊弄人罢了。你现在日子难熬，那是自讨苦吃，我劝你还是找点正经事做吧。”

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谭兴没想到父亲这样看他。但转念一想，谭兴觉得父亲说的也很在理。想想这么多年来，自己除了会糊弄人，就没什么别的能耐了。现在伎俩被凿穿，年纪一大把，自己能做什么？自己该怎么做？谭兴越想越感到前路迷茫。

这都是命。谭兴像是说给别人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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