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牡丹 ◎茹金水

故乡在中原之腹，家在一个小镇旁。不知是不是十年九涝的缘故，小镇被安上一个十分不雅的名字——海镇。镇子不大，倒是穷得声名鹊起，县里的领导常对那些政绩不佳的镇长、书记这般说，再不好好干，就把你们调到海镇。

海镇是全县最穷的镇，用穷乡僻壤四字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因为在土地里埋头苦干，一年到头剩不下几两银子，于是故乡的人纷纷选择逃离，能走到京城的都去了京城，能走到省城的都去了省城，实在不济一头挤进了县城，也不愿意再回去了。最后剩下的，都是把土地看成命根子的人。

那些逃离故乡的人平常是不回去的，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老家住上十天半月，有些心狠的，过年也不回去看一眼。

每年我回去两次，一次是清明，一次是春节。回去无非就是那些事，一是看看父母兄弟和我的侄儿们，二是祭奠祖先，三是看看生养我的土地。

最近这些年，逃离故乡的人太多，致使大片土地荒芜下来，便有人做起买卖土地的营生，开办大型农场，结果村庄被苍郁的绿化树团团包围住。每次回去，都觉得故乡已经面目全非，儿时玩耍的场域都已经不复存在，故乡的土地也就没有什么再值得留恋了。唯独五月的牡丹花，让我难以忘怀。

五月是一年中中原最美的季节，草树萌生，绿茵遍地。倘若兴致勃然，独自或结伴，沿着龙海河边的县道前进，能遇见铺天盖地的牡丹花。傍晚时分，夕阳半落，采春归来的人三三两两在乡间小路上漫步，人置身于花海之中，沐浴牡丹的清香。假使有幸碰上一阵清凉的晚风，则是另一番不可名状的美景，花海澎湃，波涛汹涌，让人禁不住为之动容。

在海镇，最常见的是“姚黄”。欧阳修在《洛阳牡丹记》中称赞：“此花光彩照人，亭亭玉立，古人以‘花王’誉之。”

关于姚黄还有一个故事。相传在古时，邙山下有个叫黄喜的男孩，他靠卖柴为生，每天上山砍柴。上山的路上有一石人，离石人不远有一眼山泉，泉水甘醇，黄喜上下山时，经常在这里解渴。山泉旁边长着一棵紫色的牡丹。他喝过水，便掬一捧泉水浇那牡丹。时光飞逝，一天，他在路上遇一独身女子，便带那女子回家。其实这女子是山泉边的那株紫牡丹。她口中有一枚宝珠，能使她幻化成人。

一次，黄喜上山砍柴，路过石人时，石人居然开口说，那个紫姑是牡丹精，她要吸干你的元气，你要想活命就把那颗宝珠吞下去。

黄喜信以为真，一回家就将宝珠吞下。紫姑一见，立刻追问。黄喜便将石人的话和盘托出。紫姑这才知道他上了石人的当。原来那石人是石头精，它见紫姑貌美便想霸占她。紫姑誓死不从，只因有宝珠护身，石人无可奈何。

黄喜如梦初醒，他拿起利斧上山，将那石人劈得粉碎。这时，他肚中的宝珠开始作怪，像有团火在肚子里。他烧得难受，便纵身跳入泉中，泉水很快将其吞没。紫姑见状也跟着跳了进去。后来，山泉旁长出两株奇异的牡丹，一株开黄花，一株开紫花。开黄花的便是“姚黄”了。

世人贪欲过重，对世俗的美流连忘返，连石头精亦如是。这是人类，乃至整个生物界的劣根属性，动物、植物、所有生命机体大都如是，唯独牡丹例外。她对世俗之美有着与生俱来的免疫力，因为她生得太美。她美得惊心动魄，美得惊世骇俗。而且她是那般倔强，不卑，不亢，不攀附，沿着自己的生命轨迹，花开，花落，顺其自然。生如夏花，激情绚烂，死如秋叶，静美如初。极尽繁华之后，选在最美的时刻突然坠落、逝去、消亡，她不贪恋世人的赞美，亦不期盼倾世美颜的延续。

五月的海镇，花海连片，原本安静的牡丹，一夜之间争相怒放。花开时，轰轰烈烈，花落时，洋洋洒洒。她特立独行、放荡不羁，不待衰败便簌簌坠地，整片整片的，铺满一地，铺成连绵不绝的花海。

这就是故乡的牡丹，跨越绵长的衰老，由青春直接死亡，然后归于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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