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一树梨花白

一

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老照片，照片上——半山腰坐落着一排普通的平房。这排平房的最中间，是我在林场当老师时住过的宿舍；宿舍的右边，是我给学生上课的教室。别人从照片上，只能看到山坡树木房屋，可我透过这张老照片，却看到了许多别人看不到的如烟往事。

我仿佛又看见了年轻时的我，一个脸上写满温柔和忧郁的女孩，手执一卷书，坐在门前的梨树下，任微风轻轻地抚弄着秀发，淡定地享受着宽阔和寂寞的宁静。

那时候，我刚离开朝夕相处的知青伙伴，调到场部子弟学校任教。虽然免去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并搬出六七人合住的集体宿舍，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但我的内心却没有一丝喜悦。

慈父新丧的悲痛以及对前途的未知，带给我的是孤独无助。到夜里，屋外的滚滚松涛，震耳欲聋地吼叫着。晚上九点钟之后，林场自己发电的电灯就会按时熄灭，想看书，唯有点上一盏煤油灯。简易天花板上的老鼠不停地抓挠，门外的风也像动物爪子一样沙沙沙地刮着门板。恐惧、害怕、惊吓！孤枕难眠，我强烈地怀念在小站时那些吵吵闹闹欢欢喜喜的日子。

每天下午五时，学生放学后，学校只剩下我自己，四周又变得冷冷清清。改完作业备好课，端张小凳拿本书，坐在门前的梨树下，是我每日傍晚必做的功课。

连绵起伏的山坡上，全是郁郁葱葱的松树和杉树，无论望向何处，都可以收获满眼的绿。第一批知青到林场时亲手种下了一批雪梨树，但因我们的林场气候不适宜，绝大多数都被冻死了。在我的门前恰好还留下一棵梨树，它在乍暖还寒的季节里，被春风吹绽了一树的白。它点缀了大自然的风景，也浪漫了我的一颗女儿心。正是在梨树下，一些知青伙伴，和我一道分享美好的时光。

二

原来与我在一个小站的女知青，不少人趁着到场部办事、开会学习的机会，来陪我在梨树下坐一坐，或是住上一两个晚上，跟我聊聊站里发生的大事小情，说说女儿家的悄悄话。令我仿佛又回到了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小站，驱散了我的寂寞。

知青小田拨动琴弦，和着我的歌声，我们在梨树下浅吟轻唱。铮铮琴音，一直萦绕在我的心间，直至把满头青丝拨成了白发。

知青大刘收到父亲从北京寄来的风靡全国的小说《第二次握手》，为了让我先睹为快，他跋涉数十里，把书送到我的手中。书中男女主人公历经磨难却无缘成眷属，令坐在梨树下的我掩面唏嘘，恨不得书中的女主人公就是我自己。

知青小伟知道我怕冷，利用木材厂的边角废料为我做了一个火盆架子，搁上破脸盆，让红红的炭火温暖了我简陋的宿舍。我的书本来只能堆在床上，小伟买了一条烟送给管仓库的师傅，请他为我做了一个书柜。那个安了玻璃门的书柜，成为我人生中的第一件家具。

在我最忧伤最困惑的时候，是知青伙伴们给了我力量，给了我慰藉。因了他们的陪伴，我没有沮丧没有颓废，硬是把那段苦涩的日子过得云淡风轻。苦中作乐，真想就这样过下去。

三

因为当时的学制是小学五年初中两年，在我们学校，只要你有能力就可以从小学一年级教到初中。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努力把学生教好，争取把他们一直带到初中去。此时，身边许多女知青纷纷结婚调走了，我仍然无动于衷，并没有结婚成家的念头。

可生活总是现实和残酷的。我们众多知青都相继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龄，且莫说林场知青的比例是女多男少，要找一个合适的对象确实不容易，更主要的是，林场生存环境太艰苦。如果在那里成了家，为了省钱过日子，柴火要靠自己上山砍，菜要靠自己种，就连挑一担水，最近的水源也要爬下坡爬上坡来回半个多小时。夏天还好过，冬天就太难熬了。我根本不敢想象，像我这等瘦弱的身板一旦在那里结了婚，如何担当得起生儿育女的重担？更别说让孩子一出生就成为农业人口了。为了改变自己和未来孩子的命运，不少知青姐妹开始到外面寻找结婚对象。

当时林场出台了一个土政策：凡在外寻到结婚对象的男知青，可获一指标把女方招进来当工人。但对女知青却很不公平，女知青在外找到对象后，必须从男方单位拿来一个招工指标交给林场，方可调走。这个政策，虽也成就了一些佳偶美眷，可更让不少知青的未来生活，从此笼罩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我的家人都在外地，我也到了“老姑娘”的年纪，一封命我速去相亲的家书摆在桌上，使我陷入了两难之地。曾经也有向我表白的男知青，因为种种原因我没有答应。现在火烧眉毛，一下子找谁来应付母亲呢？

不过，即使我现在想主动表白也来不及了，因为对方远在百里之外的小站。没有电话，寄一封信也要在路上辗转十几二十天。父亲去世早，身体一直不好的母亲含辛茹苦把我养大，又怎能伤她的心？我唯一能做的，是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夜。那一夜，窗外也是冷雨阵阵。

清晨出得门来，只见一树梨花带雨似泪珠，满地落英飘零如白雪，恰似我的心，被摔到地上跌得七零八碎。我擦干眼泪，接受了母亲的安排前去相亲。

我也曾经憧憬过诗和远方，但现实生活中柴米油盐是不可或缺的。所以，我没有遵从内心的召唤，接受了一场注定要早夭的婚姻。

来年一树梨花白，我在为人母的同时，接到了用我的青春换来的一纸调令。从此，我离开了林场，离开了我的学生，离开了我的知青伙伴，离开了那棵让我魂牵梦绕的梨树。

四

日子一天天地过，忙碌而平淡。最初，趁着夜深人静时，悄悄梳理如烟往事，心头总是隐隐作痛。后来，日子变得越来越艰难，支撑着我勇敢面对生活的，始终是年轻时那些美好的回忆，它是我内心尚存的一点柔软。所以，当第一次听李春波唱起《小芳》时，我竟然会泪流满面。

离开林场后，我与所有的知青伙伴失去了联系。我也很想知道，昔日陪伴我的知青姐妹们，为我弹琴送书做火盆架的知青兄弟们，你们身在何方？过得好不好?

若干年后，林场建场的五十周年大庆，成了我们知青的隆重聚会。我们大多数知青与林场同龄，当年的青涩少女和毛头小伙，都已经两鬓斑白。我们中的许多人，在重逢时相拥而泣。

因父亲是离休干部，根据有关政策得以返回北京的知青大刘向我走来了，我们的第一次握手，在阔别三十年之后。他问我还是那么喜欢读书吗？我含笑回答：“涛声依旧，有了好书可别忘记我哦！”

知青小田学成归来坚守林场，继续为祖国的绿化奉献青春，现在是林场主要领导之一。他捧着一杯酒来敬我，问我是否还记得，当年他第一次为我弹琴伴奏在何处？唱的什么歌？我笑曰：“在我门前的梨树下，唱《我住江之头》。”他举起杯中的葡萄酒，我举起杯中的白开水，一饮而尽，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现任国家公务员的小伟，笑眯眯地捧着饭碗来到我身旁，他说当年他主动接近我，做火盆架手忙脚乱还把手指弄伤了。但听到学校的老师们取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时，他止步不前。如果有下辈子，他一定会勇敢地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孩。我们相视而笑，说但愿有来生。

聚会结束了，我们收拾心情回到各自的城市。不久，我收到了两份邮件。

小田寄来一张我当年住过的那排平房的老照片。他在随后的短信中说，当年他鼓起勇气去为我弹琴伴唱，可每次看到我目光如水静静地望着他时，就心里有话口难开。我调走后的第二年，他也考上大学离开了林场。临行前请来县城照相馆的摄影师，拍下了这张照片，珍藏至今。愿这张老照片能温暖我的记忆。

大刘寄来书一本，就是当年他专程送来给我看的《第二次握手》，那时候我奉行有借必还的原则，尽管有点舍不得，一看完还是还给了他。翻开泛黄的书页，青春的气息似乎还触手可及。他说，自从我第一次开口向他借书，他就悄悄地喜欢上了我，可我的彬彬有礼令他惶恐，除了谈书不敢提其他。我走后，他曾费尽周折找过我，可最终失之交臂。今日把这本书送给我，让我保存那段纯洁而美好的记忆。

看着这张老照片，翻着这本旧书，我的心里暖融融的，真的好感动！感谢他们，在那个艰苦的年代，用他们的真挚陪伴着我，留给我那么多弥足珍贵的回忆。感谢他们，时过境迁白了头，依然还记得我。

梨花绽放又一春。虽然当年我门前的那棵梨树已失去踪影，现在生长着的是一片茂盛的银杏树；虽然当年我住过的那排平房也已破旧不堪，变成了留守职工养鸡的笼舍，学校早已跟随林场总部搬到了县城，但那些美好的回忆，我此生难忘。对关心着我的知青朋友们，我只想说：“好久不见，你们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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