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思绵绵无绝期

●周月琴

正月二十二，忽闻姑姑您病危的消息，我泪如泉涌。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昨天我们还在一起谈心，我坐在您的床沿，您拉着我的手，说我的手好凉，外面好冷，让我多穿些衣服。今天，我握着您如冰般的手，给您搓揉，您知道吗？昨天，我们还一起算着下了多久的雨了，算着您多久没出房门了……您有四个月没见天了，老天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我要搀您出来走走，您说腿没劲，平时不敢一人下地走，您说等天气暖和了再让我陪您，可是，这一等就成了绝期。

看着您痛苦地挣扎在床上，叫您您不应，喊您您不理，哀号声直刺我的心！您是那么坚强的一个人，您经历过那么多的苦痛也没见您叫过，您这是怎么了？我不知如何是好。陪在您身边的亲友告诉我，您已一天不吃不喝，已无回天之术了。我不相信，我爬上您的床，使尽全身力气让您靠在我身上，我让她们给您喂水，当勺子挨到您的嘴唇时，您急不可耐地张开嘴，一口接住勺中的水，我清晰地听到您“咕咚"一声吞咽下去，我愚蠢地以为您有救了，可您只喝两口，就不喝了。后来两天，您一天比一天衰弱直到油尽灯枯。25日下午3点25分您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姑姑，您宅心仁厚，温柔贤良，对所有人都友善。我打小就喜欢去您家玩，遇到吃的就吃，遇到喝的就喝，比在自己家还自由。记忆里，您总是穿着一件蓝色大衣襟褂子，一年四季腰间系着一个黑色长围裙，头发盘起来夹在脑后。冬天的印象特别深刻，您的围裙下总是罩着一只火坛，走到哪带到哪。您住村西，我住村中，一条小路就像一条纽带连接着我们两家，您总是披着霞光走来，每当这时，我们都会像小鸟一样扑向您，把冰冷的小手伸进您的围裙里，我们挤着闹着，把您弄得踉踉跄跄，您不但不恼，反而笑盈盈地看着我们。您的围裙就像个聚宝盆，您又像个魔术师，有时变出一袋酥糖，有时变出一挂柿饼，有时是一碗花生，还有时是一碗猪油……

姑姑，虽然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但我一刻也不能忘却。您健在的时候，回忆是如此的美好与甜蜜，而今，你我阴阳两隔，往事堆积在我的胸中，再回想起来，心头只有悲切。姑姑，您一生勤劳节俭，含辛茹苦。姑父是个手艺人，长年在外奔波，您在家中既要操持繁重的家务，又要抚养六个儿女长大成人，还要去田里挣工分。您虽没有上过学，可您知道不识字的苦处，为了不让孩子们跟您一样当“睁眼瞎"，您拼命让孩子们读书，用心培养他们，再苦再累都默默承受。高考制度恢复那年，上完高中的二表哥顺利考取了吉林长春地质学院，紧接着小表姐和表弟也相继考上师范学校和大专学院，一个个跳出“农"门。在那物质和精神生活极度贫乏的年代，您一家走出三个读书人，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您又是多了不起的母亲！

姑姑，您一生经历的坎坷与不幸太多！您三十岁的时候，您患上了肺结核病外加蛔虫穿胆，命悬一线。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您的母亲又恰在此时撒手人寰。您躺在床上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都以为您要跟着母亲一同去天堂，谁知您却顽强地活了下来。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您没享到什么福，承受的灾难却接二连三。二表哥是您的骄傲，然而大学第二年，学校寄来信函，让二表哥休学，原因是精神有些失常。这如同晴天霹雳，姑姑您一下衰老了许多，从此您也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您想尽办法，求医问药，悉心照料。他晚上睡不着觉，您熬夜陪着他，他犯病时，意识不清，您就成了他发泄的对象，您的眼睛被他打伤，身上不知挨过多少拳脚，但未曾见您抱怨过，您总是偷偷地流泪，默默地守护，病减一分您高兴，病重一分您担忧。那年的五月，大姑夫不幸离世，您悲痛至极，数九寒冬，您病倒了，胸闷气喘不过气来，原来是肺穿孔了，镇上医院不收，您被转到县医院，然而，就在您住院期间，您可怜的二儿子也离开了人世。家人瞒着您处理了二表哥的后事，一直到您出院后才告诉您，您流着眼里，一句话也没说。人生最悲哀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您含辛茹苦把孩子们拉扯大，却又活生生地看着他们在眼前消失，您的二儿子，二女儿，大女婿，还有您至亲的弟弟——我的父亲都在不惑之年英年早逝，这重重打击您都没被打垮，为什么偏偏这次，您一点还手的力气也没有，是您太累了想彻底地休息了吗？本以为您有个幸福的晚年，90岁以后，您还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年年都要闯一次鬼门关。前年年前您突发高烧，几度昏迷，送进医院，一住一个星期，年三十还在医院。可是，您挺过来了呀，而且这一年中，您连感冒都没生过，眼见这一年平安度过，谁知祸不单行，除夕之夜十点多钟，您都准备回房睡觉了，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您的股骨头被摔骨折。千门万户欢天喜地，您却躺在病床上痛苦不堪。记得当时去看您，您形容枯槁，银丝凌乱，浑浊的双眼老泪纵横，您一个劲地自责，说自己活着害人，您就像做错事了的乖孩子，我伤心又难过地劝您：您又不是故意的，谁没有意外，谁又知道自己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呢！我虽极力劝慰您，但我真的担心您熬不过这一劫。然而，令我惊喜的是，清明节回老家，我一进您的房门，见您独自坐在床沿上，我是多么的欢喜。可是，没过几个月，您又窝在床上不能行走了，整个脚掌肿得有一寸厚，脚趾挤在一起，根本分不开。医生说您是脚丫真菌感染所致，您却对我说可能是扭伤造成的。让您拍个片子看看，您说拍不拍都一样，我懂您的意思，我劝您去女儿家待待，您说待不惯，您说自己眼睛不好，在家拐拐角角都熟，闭着眼走都行，您还说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大儿子一家离得近，吃饱就行。您就是这么固执，非要一个人守着您的老床老屋老故事，哪里也不愿意去。

今年过年回家，见您的脚完全好了，不肿也不疼，我为您高兴，心想，三次为满，今后您能过一段舒心的日子了。过年在家几日，我天天去看您，陪您聊天说话，您说您天天躺在床上是最安全的，大家也最放心。那天您心情很好，我们拉着家常，说到开心处，您笑逐颜开，满脸的皱纹就像深秋盛开的雏菊。

姑姑，苍天难道无眼，对您如此不公！您涵养深厚，宽容大度，什么都能容，什么都能忍，谁家有困难您都伸出援助之手，您有一颗善良的心。然而，命运却让您饱尝着人间太多的苦难，承载着人间太多的委屈，忍受着人间太多的孤独。我曾经问过您，您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坎坷珂，是什么支撑着您，让您熬过一劫又一劫。您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过日子不都是这样，哪家没有难事，遇到了又躲不掉，只有勇敢地去面对，有一线希望都不要放弃，你尽力做了，即使没做好，你也不会后悔的。"

可如今您已离我而去，我又能在何处去聆听到您的教诲，再到何处去目睹您的慈颜，长歌当哭，苍松岗上，您跟大姑父终于团聚了，如果泉下有知，愿你们再也没有病痛和疾苦，心酸与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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