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话与境界 史小溪

清末学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曾形象地引用过几首宋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凤栖梧》）；“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提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这三种境界。”

晏、柳、辛词的原意，都是写对恋人思念（追慕）的。王国维幡然出新，精辟概括了人们探求知识的过程，给词增添了郁郁文采和新鲜感。下面，我们将三首诗词作一赏析。

（一）

伤秋，悲秋，浓描或淡写秋天的萧瑟、荒凉、凄切、阴沉，是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落笔的主题和中心。宋初重要文学家晏殊的《蝶恋花》，虽然没离开风月花鸟这几样，但他能在流连年华、伤感时序的惆怅愁怨中，融进真情实感，加上语言凝练、自然、赡丽，因而还是很富特色的。

全词如下：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和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词上阙大意是：庭院中，菊花在薄薄的雾霭里像悄然含愁（槛，花园），兰草叶片上缀着的晶亮露珠似在低声啜泣。屋内，也是冷落轻寒（罗幕，丝织帷幕）。衔泥垒窝、嘁嘁呢喃的小燕早已双双南迁飞去了，只有明月不知离人凄苦，把它清瘦的光斜穿进来，整夜照着失眠的愁人（朱户，富贵人家）。

词中没一个“秋”字，作者却紧紧抓住极富有自然特色的菊、兰草、轻烟、寒露、西风、燕子飞去，明月斜照等物象，细致入微地进行了描绘。由远及近，由近及远，环环相扣，把我们引入秋夜萧瑟、寂寥的境地。

接着，作者回环往返喟叹道：一夜的西风又该扫落多少树叶，离人几番独临高楼，痴情地久久眺望远方天涯……远天远地呵！想捎个书信，又不知心上人漂泊在哪里呢？

——王国维把“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喻为“第一种境界”，即求知第一阶梯，形象地揭示了人们在初学阶段，面对浩瀚书海，意识到自己所懂得的有限，而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二）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凤栖梧》

创一代诗风，为北宋词坛长调词体作出巨大贡献的柳永在这首词里，以他善于铺叙的特长，借景寓情，直抒胸臆，用明达朴实的笔调，绘声绘色地写出一个漫长旅途中的飘零者对恋人深挚的思念和委婉的眷情。

作者在他的名作《八声甘州》中，曾写到他“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这首《凤栖梧》中，他到底还是忍不住登高临远了。作者通过“无力的细风”（风细细），“阴郁的云天”（黯黯天际），及烟光、残照、愁草、孤楼，寄托了无限的柔情断绪。

远天霭靄，炊烟袅袅，山野渐暗，在残阳桔红色的弥光即将消逝的时辰，一个漂泊者久久伫倚楼端，怆然怅望着。可有谁又能体会这种情意呢！

——柳永仕途坎坷，遭遇曲折。虽然他的词当时极受欢迎，有“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声誉，但他一生是穷困潦倒、四方流落以至落魄而死的。他在多次进考不第后，曾写过“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之句（见《鹤冲天》），陈述自己怀才不遇的失望和埋怨。下阙中“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句，也深深交织进这种苦闷颓废之感……但他对恋人是执挚相思的。颓放萎靡，酩酊大醉，勉强寻欢作乐，都不能消除自己的这种深深相思。思念她，使自己日益消瘦，衣带都渐渐宽大起来，脸色也日日憔悴了，可那是值得的，永不言悔的。

——王国维在这里撷取“衣带渐宽终不悔”句，喻为第二种境界，旨在说明：成就事业，研究学问，必须有锲而不舍，潜心专注的精神。为了获得知识，身体消瘦不后悔，脸色憔悴了也值得。

（三）

豪放派诗人辛弃疾的《青玉案》一词，历来脍炙人口，为人称颂。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在作者奔放、优美的笔下，都市元宵夜热闹非凡的景象被描写得十分逼真、纷繁、华美、生动。你看：满城的火树银花，烛光高耀，好像是东风把千树万树的花儿吹开了似的。五颜六色的彩灯像流星雨一样荡逸飞舞，欢愉的箫乐在飘送，装饰华美的车马在往往来来，爱看热闹的少女少妇笑语盈盈，结伴走过……

但这只是衬托。“醉翁之意不在酒！”作者在元宵佳节人山人海灯河中千百遍追寻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一个站在灯火稀疏处甘愿宁静清寂守望的女子。词中最后三句，没有过细的雕镂，却写得极其含蓄，隽永。

有将相之才，诗词被人称为“大声镗鞑，小声铿钩，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刘克庄语）的杰出爱国诗人辛弃疾，由于历奏朝廷，要求收复中原失地，受到投降派的嫉恨和排斥，四十二岁正当年华之时即被罢免官职，开始闲居生活。因而他的思想是极其矛盾复杂的，不少诗词都深切表达了他报国无路、壮志难伸的郁愤：“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即是之一。“众里寻她”句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的，隐喻他孤立闲寂，也决不与投降派同流合污。

王国维借用这句词为第三种境界，生动的比喻任何真知灼见，须得有千寻万觅上下求索的探索钻研过程，而一旦有所发现，他才会恍然而悟：哦，原来是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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