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的神谕 宗承灏

人文乎？神文乎？神人之际乎？

淮河文明的第一道曙光，与中国文明的第一道曙光是重合的。

——题记

1

有人叫我无支祁，有人叫我无支奇，有人叫我巫支祁。听上去都一样，看上去很不一样。我是一只水兽，我是远去的幽灵，是淮河的水神。

我生于桐柏山脉，具体在何处，除了我，没人知道。或许，我只是树叶上滚过的一颗露珠；或许，我只是泥土中深埋的一粒水滴。总之，我经历了从无到有的变化。

我比人类对这个世界有更早的觉悟，我年少时的朋友不是人类，他们是水灵、山妖、石怪、木魅，是更多的我，以及我们。大自然一吹哨子，我们便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我们是自由的风，是流动的云，是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无形。

我们遵循自然之道，欢声笑语，嘹嘹浩歌，物我为一。

我们不是绝对的朋友，也不是绝对的敌人。是朋友，就要讲道义，守规矩。世上有不讲理的人，也有不讲理的神，比如冯夷。这家伙是黄河的水神，霸道得要死。冯夷鼓狂浪，峥嵘雪崖堕。动静造得不小，祸也闯得够大。说来就来，泥沙滚滚。它从西边来，乱泻入长淮，淤我河道，塞我湖泊。浊者，何以污清白？我岂能示弱去低头。说干就干，没有丝毫的妥协和犹豫，打得日月魂魄散，打得山岳骨头软。

黄河要夺淮，我和冯夷的梁子就此结下。黄河无停时，淮亦流不息。这场战争恐怕会绵延永无休，直到一方生吞了另一方。黄河是真的黄，里里外外的黄。他说他是母亲，我笑了。他那臭男人的脾气，咆哮起来，泾渭都不分明，哪里像是一个母亲，分明就是个暴君般的父亲。和他比，我守护的淮河更像是一个母亲，清澈、透明、朗润且端庄。

天地有证，他欺我太甚。人类有谚，远亲不如近邻。他的恣意霸道，打乱我的河湖水系，摧毁我的庐舍良田。虽说，江河之决皆天事，可他阻我挡我难入海，汇入洪泽悬一湖。悬湖凿开分三股，通海也是肠梗阻。

自从土地上生出庄稼,庄稼里长出人类，我就没见人有闲下来的时候，他们每天都在奔跑、都在呼叫，都在迁徙。他们要树上结的果子，要田野奔跑的兔子，要水中游的河蟹，要完血肉，还要皮毛，他们想要得太多。

他们不懂河流之性，强画疆界；他们不懂河流之性，无视分野。水来便土掩，水来便改道，而这也中了冯夷的道。他驱赶着黄河这条霸道的泥龙，东横西决，泛滥无归。“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他们背薪负石，唱着苦水般的歌谣。他们伐竹填河，燃烧着烈火般的劳力。

河流只是河流，河流何罪之有？

2

既生大禹，何生我？人类来到这个世界，与我一样，都是河流的伴生物。没有河流，他不是大禹，我也不是无支祁。没有河流，他是时间里的路人甲，我是土壤里的一滴水，我们不会相逢在这上古地。后人说他,制服了我，最初我也这么认为。

可我转念，我是水神啊！不是他想治，我就成了乖乖就范的虫豸。

像他这样逞英雄的，我见的多了。我的任性不是谁都能治得了的任性，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孤儿。我认识他的父，其名为鲧，比他还执拗。帝王尧认为鲧有着一身蛮力，狠戾无比，派他来收服我，也借此将他打发走。

我和鲧斗了九年，九年时间，奈我不得。鲧被杀，三年不腐，化身为龙。这是什么兆头？

老子不是英雄，我不相信儿是好汉。人类真是天真，说大禹是完美的化身。大禹要复仇，带着他的千军万马来这里，劈山引水，诸侯会。我从淮水里探出头，望见涂山之巅，人茫茫。禹不急，禹也不躁，治我之前先娶妻，娶的是涂山氏。有人说她是女娲，帮助伏羲治水的人也是她。同样是治水，自己男人治得，她也同样治得。

大禹是条真汉子，却不是个好丈夫，婚后四天抛新妇，踏上治水新征途。妻生娃儿名叫启，三过家门而不入。我虽不解人间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淮水迷雾起，我心亦茫然。禹这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是神，说的是神话；禹是人，说的是人话。忙完人的活，说完人的话，他还要来治水。他高高下下，疏川导滞，没有堵截，也没有切割。他打通了水的任督二脉，还要带着我飞升。

淮上渔人闲不得，船头对结绿蓑衣。我和大禹的相逢，是天命与人生的和合为一。离开大禹，又从何处证明无支祁；离开无支祁，又从何处证明大禹。我们没有输赢，我们握手言和。

故事话两头，还有版本二：我和禹斗法，三次也难分高下。他未锁住我的爪牙，我未吞了他的千军和万马。电闪雷鸣，雨暴风狂，石号木鸣，这些简单粗暴的招式，并不是拿出来吓唬小孩子。我发怒的样子蛮可怕，破坏性也不比那黄河差。

大禹是人，人有命数，也有私心，他怕时间来不及，他还要在苍茫时空里刻下自己的名和姓，让千秋万世去祭祀。肉体的腐烂，无法阻止人类对于不朽的执念。这是人的荣光，也是人的软肋。

他招来天下百种神灵，招来桐柏山神，他是铁了心要将我拿下。

离开了水面，我成了一只面目可怖的猿猴。他们真有办法，在我的脖上套铁锁，在我的鼻孔穿金铃，连同数十头牛沉入水，将我锁在淮阴龟山的脚底下。他们以为锁住了我，淮河便可安流入海。其实没有这么简单。

水者何也？万物之本源，诸生之宗室，善恶美丑之所产。

我是淮河的守护神，也是万物的守护神，我先于人类而成为万物之灵。淮河毕竟是淮河，没有人类想像得残暴，也不具有人类想像中的超能力的馈赠。贪心不足的人类，只愿意做自己的守护神，而我无支祁却只能做一条河的守护神。

我沉入水底，不闻不问也不想。我和我所守护的河流都不再是完整的生命。人类胆怯于水的奔放，恨不得裁弯取直，用有形之物将无形之水捆裹塑形，令我窒息，如同僵尸。大禹是神话，大禹是现实本身，大禹无处不在。

大禹来了，淮河懂得了守规矩，也失去了更多的自然属性。

3

淮河等来了人类，我这只神兽也等来了人类。

淮河不再需要无支祁的保护，因为河流不再需要信马由缰的灵气。我也不再是淮河的保护神，我是沉入水底，被淮河收养的一只似猿非猿的猴，一只被人类用语言和文字供养的宠物。

说到底，是淮河和人类共同成就了无支祁。我从未消失，也从未存在。大禹从未锁住我，他的子孙可作证。我早已不是在野之身，我偶尔化作楚人，骁勇彪悍善思辨。我不是我，我是春秋的老子，有睿智；我是战国的庄子，任逍遥；我是秦末的刘邦，唱大风；我是东汉的三曹，慷而慨；我是淝水边的谢玄，定乾坤……

于是，河流不再纯粹，河流需要承担更多。

我站在这里，这里就是南北分界的线；我生在这里，这里就是时间的循环意义。我是上古的无支祁，一觉醒来到如今！

(作者系知名作家、淮河文化研究知名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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