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杂耍的木匠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这是京剧《红灯记》中的唱词，铁梅的表叔多是地下工作者，当得起她这一唱。

我的表叔也很多，虽然没有什么业绩值得歌颂，但却极大地丰富了我童年的生活。这些表叔，有说得清的，也有说不清的。说得清，是指我明白他的来龙去脉，是哪一房哪一枝的亲戚；说不清，是因为长辈没有告诉过他的出处。

这位表叔就是后者，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知道他叫表叔。他来我们家那天，背着一箱木工工具，他五短身材，黑色的方脸，穿着一双草鞋——这玩意儿，现在想得起来的人都很少了，但我见过，就用稻草编就，结实的可穿三几天，不结实的，大概穿一两天就差不多了。那时候，农民没有鞋子穿，出远门，肩上就搭着几双草鞋，随烂随换。如果到割稻季节，有满田的稻草作原料，草鞋烂了，随手拿一把稻草编起来，不一会就是一双鞋，也很方便。

表叔是来我们家帮做家具的，家里买了些杉木，要做些桌椅箱柜什么的。表叔将他的家当在木工凳上摆开，有刀斧凿刨，一体锃亮如新，只是手柄都有些凹痕了，可知已使用有年。

我拿起一支铮亮的凿子，只听一声断喝：“放下！”吓了我一跳！表叔厉声制止，然后抢过凿子，放到光亮处端详了好一会，确信无损，再小心翼翼放回木工凳上。

这东西，金贵着呢，跟了我好多年了！表叔说。

他说，从前有个木匠去帮人家做家具，事先说好了价格。当木匠做好家具，将一只椅子摆到主人面前，主人左看右看，说你这手工夫，不值原先说的那么多钱，就给了一个比较低的价位打发他，没想等木匠转身走出家门，主人往椅子上一坐，“哗啦啦”，椅子顿时散了架，主人连忙跑出门，将木匠追回来，责问他这椅子是怎么回事？木匠不慌不忙地说，钱不够啊，钱不够质量肯定不行啦！

主人很生气，说钱不够也不至于都不能坐啊？木匠说只要你给够钱，我包它马上能坐，还十分的结实！主人没法，只好按原定价格给了木匠，木匠二话没说，三下两除二就将椅子拼起来，果真结实得纹丝不动。

我完全相信这个故事，甚至相信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是表叔自己。因为表叔有一堆木头，看似零零乱乱，但经他一摆弄，就拼成了一个玩意儿。他叫我将这玩意儿拆开，我左看右看，都看不出门道在哪里，最后没法，只好还给他，他一转身，又拆成了一堆零散的木头。这简直太厉害了，我的表叔！那故事中的主人公不是你还会是谁呢？

我叫他教我怎样弄这玩意儿，他不肯，说这东西，不是绝顶聪明的人，是学不会的。我试了又试，终于认输了，确信了自己不是绝顶聪明的人，只好作罢。

表叔还会讲很多侠客的故事，说他们平时就隐身于普通百姓之中，必要时，该出手就出手，揭竿而起，劫富济贫，一块木片就能变成锋利的刀片，瞬间可以杀人取命于无形之中。说到高兴处，他脱掉上衣，束牢了腰带，在庭院里扎下马步，“嗨嗨嗨”地打起拳来，说这叫螳螂拳，这叫南拳，这叫形意拳。他手臂上的腱子肉鼓起来，像小老鼠般突突地跳动，顿时让人心生敬畏。他又从瓦砾堆里捡出几只打烂了碗边的碗底——我们土话叫碗笃，有一指头厚，像石头般坚硬。他拿来摆在木工凳上，握起拳头，“嗨”的一声击下去，碗底顿时碎裂开来，这阵势让人佩服极了！他说他老家那村子，老人小孩都会一身功夫，那年山贼闯进村中，还来不及作恶，就一个二个被村民收拾完了。

我听了他的故事，对他钦佩至极，觉得他就是书上那些仗义疏财、飞天遁地的大侠，叫他做完家具，务必带我们去他老家看看。那当然！他一口答应下来，让我心中顿时充满了憧憬。

不久之后，班上有个同学拿了个玩具来玩，跟表叔那玩意儿一模一样，他说那叫鲁班锁，也叫孔明锁。他演示了一番玩法，给我看了其中的机关，只要拿了其中的机关，玩具就可瞬间瓦解，反之，又能拼接起来，这顿时让我醍醐灌顶，晃然大悟！

回到家中，我拿出表叔的孔明锁玩起来，表叔看到，什么也没说，黑着脸上前抢过，丢进他的木工箱里，啪地上了锁。我又去拿回来一个碗底，放在木工凳上，小拳头高高扬起，一下击了个粉碎，表叔看见，大惊失色，低声喝道：走开走开，小孩子，别耽误我干活啦！

——其实，因为我看见他在击打碗底前，用小纸片将碗底垫高，与凳面形成一点空隙，击打起来就毫不费力，在学校我试过了。

一天放学回来，新家具漆光滑亮地摆在屋厅里，大人正围观着，交口称赞表叔的手艺，却不见了表叔的身影。我问表叔去哪了，大人说急着回家去了。我说他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原先说好要带我一起去的啊！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表叔。假若他还健在，如今应是七十好几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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