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的故事 土墙可以挡住三间斜房，却挡不住一棵树的成长。那棵树曾经开了无数次花，也结了无数次果。然而每一颗果实上的伤痕都满满的有着爷爷的影子。

■雷寅锋

围着水窖生长的树，被两堵墙围着。墙有多高，树身便有多高。总要让吐纳的新叶迎向蓝天，院子里的人才能看到阳光。

水窖是早些年打下的，五六米并不是它的全部身高。水泥裹上一层，在夏天，跟随着大风扫干净院子，倾盆大雨便来了。瓦罐早已经派不上用场，顺着水道流入水窖的雨水是泥泞的。风尘仆仆的雨水和院子主人相同的来路。雨水的命运，就是那一家人的命运。连同整个村子里的人，也要看老天的脸色。雨水多了不行，雨水少了更不行。流不出去的，往往就是灾难的开始，焖湿墙头草的根基，泡着一家人的去向。泡不透生活的雨水，往往泡倒院墙。房顶的青瓦隔不断雨水的冲刷，麦芒混合着泥土打成的院墙，禁不住侵袭，流出一条坍塌的裂痕。

这时候的树是团结的。扎进土壤里的根系，牢牢抓住每一寸土壤，水窖不再怕水的侵扰，院墙也牢固在树的周围。树越茁壮，院墙越结实，隐藏在地下的水窖才能够贮藏充足，满足全家人一年的吃用。

那是一颗林檎树，多年生落叶乔木，有着和苹果树相同的前世。每年秋天，果实成熟，爷爷总拿来一支长竹竿，看见满意的果实便敲打下来。一个，两个，还未等爷爷敲完，孩子们已经一哄而上，也不顾爷爷的劝阻，俯身捡拾起来，从小到大的饥饿，一头扎进这小小的果子里面。贪吃美味的人是顾不得躲闪的，若有掉下的果实砸在头上，反倒开心。谁捡拾得多，谁便能吃到更多。因为小时候物资比较匮乏，没有更多零食的缘故，红的发白发青的林檎果成了那个季节独有的美味。品相完整的林檎果当然是最好的，但遭遇过竹竿磕打的果实，猛然间掉落在地上，难免伤痕累累。这时候的爷爷总是一脸怅然地看着那满地果实。果实上的伤痕，和爷爷身上的枪伤，相同的撕裂样。但爷爷比那被摔打过的林檎果有更长的伤口。

爷爷不允许我们小孩子爬树。因为树下的水窖是家里最危险的地方。每年村子里总会有人因为吵架，翻身跳进水窖送走自己的性命。在渭北平原与陕北高原交连的苔原地区，水窖是一户人家赖以生存不可或缺的圣物。它承载并延续着祖祖辈辈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先民的生命。每一个被它迎来的生命，也最终是被它送走。那些养在村子里的牲畜，一样是喝着这样的窖水繁衍生命，日暮凋垂的。

水窖在三间斜房面前显得深沉，而三间斜房面对一棵树，却显得苍白。土墙可以挡住三间斜房，却挡不住一棵树的成长。那棵树曾经开了无数次花，也结了无数次果。然而每一颗果实上的伤痕都满满的有着爷爷的影子。

爷爷家中兄弟二人。上世纪30年代，16岁的爷爷被抽去做了壮丁，从此辗转大半个中国，和日本人作斗争。等爷爷再回到久别的村子，已经32岁。爷爷腿上的弹痕使他有了残疾，而肩胛上子弹的贯穿伤，永远地夺去了他胳膊的力量。自我有记忆起，爷爷走路便是一只腿拖着另一只腿。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受过怎样的伤害，只有那从树上掉落下来的林檎果最懂。

林檎树身上缠着一根铁丝。那根铁丝拉扯在两棵树之间。夏天晒衣服，冬天晾粉条。一缠上，就再也没有松下来过。而那棵林檎树却越长越粗，等到粗过那根铁丝围裹的直径，林檎树便长起来一个大包，似乎是在控诉不公。但铁丝从不理会，它静静的，拉扯爷爷的后半生。林檎树是顽强的，被勒断的树皮，包裹着铁丝，重新连成一片，在挫折中延续独一无二的生命。

大概因为年纪小的缘故，我从未听过爷爷讲他当兵时候的事。只是听大伯说过，某次战役中，爷爷所在的连队牺牲了很多人，只有爷爷被他的排长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后来因为伤势，爷爷回到了家乡，成了一个普通的残疾人。爷爷说，他只是那棵林檎树，为了保护水窖，和院子的围墙不坍塌，才结的果实，尽管那果实略带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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