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寄来的包裹 刘琴

父亲打电话说寄来一个包裹。两天后，我把包裹抱回家，迫不及待地打开，飘散的是浓浓的、熟悉的香甜味儿。一个个橙黄的蛋糕，让我回到从前……

父亲从部队带病回乡，十几年里，因为家里生活条件差，病反反复复。家里的几亩地，全靠母亲。我们姐妹还小，都在上学，只能假期帮着浇浇菜园，拨点猪草，或去放羊，或爬上东山拾柴禾。

坚强的母亲，起早贪黑下地干活，养鸡喂猪，浆洗缝补，照顾着我们姐妹三人，还要攒钱为父亲治病。阴雨连绵无法下地的时候，别的人家都歇息了，母亲不让自己闲下来，去菜园把甜菜、辣椒、黄瓜、茄子摘了满满一大筐，顶着雨到镇上去。

足有百十斤重的大筐如同一座山，重重地压在母亲背上，要步行二十里地。每次走到了，都是晌午时分。在供销社门前，有个小小的收购站，商贩在那里收农产品卖到县城。母亲雨天背来的菜，成为商贩眼里的珍品，价钱比平时高，结完账，都会再拿出五毛钱，硬塞到母亲的手里。

母亲回到家里，头发衣服都淋得透湿，更瘦弱而单薄。母亲放下菜筐，拿出一个严严实实的纸包，里面是两个肉饼，她放在父亲手里，从厨房里端出窝头和咸菜，自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身材高大却倍受疾病折磨的父亲，看着手里的肉饼，再看看母亲面前的窝头咸菜，眼里氤氲着泪光，喉头哽咽着。

母亲身上那件宽大的绒衣，是父亲当兵时发的，已经穿了十几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每次缝补的时候，父亲都说：“唉，这件绒衣实在是太破了，都补不成个儿了，再补这一次，下次说啥也不要了。”父亲盼着，能像别人家的男人，把家担起来。

父亲的盼望，随着战友李良的到来成了现实。李良住在北岭子镇的李家庄，距我家百十里地，他们三四年才聚一次。李良说起大前年，到东北跟人学了修理技术，回家盖了个偏厦子，买了维修工具，为村里人修理农具，推车板车架子车，自行车，拖拉机，还修锅碗瓢盆，一年下来能挣千把块钱，还不耽误地里的活。

面前的李良，脸膛透红，双目有神，腰杆挺拔，声音响亮，与上次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判若两人。李良说家里孩子多，妻子身体也不好，多亏学了门手艺，不然五个孩子要有四个辍学，妻子的病没钱治，老人没法养，家里的日子早就没法过了。如果早几年出去学技术，日子肯定比现在还好。

父亲决定去南方学做蛋糕。天不亮，就像当年出征一样，匆匆赶到火车站，坐上老绿皮火车直奔广东。两个月后，父亲学成归来，带回了烤箱、模具、托盘、面盆、小叉子、小刷子、小勺子，还有几本厚厚的《糕点制作大全》。父亲连夜做了几炉蛋糕，挨家挨户送给村里人，手艺随着香喷喷的蛋糕传遍了十里八乡。农村人舍不得买蛋糕，父亲就收料加工。村里人只要备好面粉鸡蛋白糖，拿几毛钱的加工费，既放心又省心，关键是花钱少。

农村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来加工蛋糕的人越来越多，外村的人也四面八方而来。飘香的蛋糕成了村民的点心，生活添了无限的甜蜜。走亲戚的都会带着成箱的蛋糕，改了多年来馒头油条当礼物的习惯。嫁闺女的，娶媳妇的，哪家买了小轿车、盖了新房子、除了大学生，哪家的儿子参军入伍，都要做很多蛋糕四处分送，让更多的人分享喜悦和幸福。老人过寿做的寿糕，会加更多的鸡蛋白糖，看着就馋人。父亲是个极其认真的人，无论多忙多累，做蛋糕一丝不苟。母亲帮着搅拌面糊，翻转炉面，两个人常忙到大半夜。年底一算，居然挣了一千六百多元，父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一天傍晚，天上飘着雪花，地上结了一层薄冰，出奇的冷。一个背着物料的汉子，裹着寒气进了门。他瘸着一条腿，脸上有道大口子还流着血，衣服上满是泥巴草叶。父亲忙问缘由，汉子说自己家住南岭子镇的王家庄，儿子马上参军到部队，家族里人多，七大姑八大姨亲戚朋友都要来送孩子。听说父亲做的蛋糕货真价实，备好物料就来了，翻越刘家岭的山梁子，不小心掉到山沟里，好不容易才爬上来。

父亲忙让母亲端来热水，自己一气跑到村南，找来赤脚医生刘珍珠，给汉子伤口清洗上药。做完蛋糕，天已黑了，父亲再三挽留，汉子不肯，说家里都在等着，执意走了。看着汉子一瘸一拐的消失在夜色中，父亲叹了口气：“唉，这么远的路，天寒地冻的……”

第二天，父亲起了个大早，把那辆大金鹿搬到院子里。这辆自行车，是父亲从镇上的旧货市场花二十元钱买来的。父亲把自行车擦洗干净，母亲帮着把烤箱牢牢地绑到后座上，又在车把挂了个布包，里面装着三个面饼和两个鸡蛋。父亲戴上黑绒帽，围上棉围巾，穿了厚厚的棉袄棉裤棉鞋，腰里扎了根布条。看着母亲不放心，父亲笑着说：“看！全副武装！冲锋陷阵的时候来了！”

从此，每天天不亮，父亲就收拾好，一边高声吆喝，一边骑车渐渐走远……每到一个村子，他摆好设备，先把录音机打开，磁带里都是经典的革命歌曲，很多村民都情不自禁地跟着唱。父亲一边做蛋糕，一边开心地唱着：最爱唱的是军歌，最爱穿的是军装，最爱听的是军号，最爱住的是营房，一颗红心忠于党，双手紧握手中枪……

父亲每天回来都很晚，有时是半夜。母亲给他捶着肩膀，轻声说：“咱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有口饭吃，你的身板得注意才是啊。”父亲说：“别担心，没事哩，咱要好好干，供应着孩子好好读书，早日成才。苦点累点没啥，我是钢铁战士，是共产党员，生命不息，冲锋不止哩！”

父亲不怕困难、乐观向上的精神鼓舞着我，九十年代的第一个冬天，我穿上了军装，成为一名光荣的战士。我的背包很小，却很重，有父亲当兵时的笔记本，有母亲的绒衣，有他们连夜为我赶做的蛋糕，那是浓浓的情，是厚重的爱，是万千的叮咛和深深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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