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月我们还小,最盼的就是过年。一腊月二十几,扫房子、洗床单、做豆腐、蒸大饽饽、包菜包儿、煮下货、烤烧肉、炒花生、炒瓜子儿、买炮仗、买春联、买年画……娘和姥姥忙,我们就盼着被犒劳一下:新出锅的卤水大豆腐,蘸了蒜泥,入口真美味!父亲好不容易弄来个下货票,买一套猪下货用食盐水注射液的空纸箱子装回来,我和姐高兴地拽拽猪耳朵。猪头剁开一分为二,还有蹄、肠、肝、肺、尾巴,一半由大哥去送给和四叔同住的爷爷奶奶。二哥烧水洗下货、盐搓肠、火钩子烙猪脸皱纹里的猪毛,忙个不停。我和七八岁的姐姐满院子跑着喊:吃肉喽,吃肉喽!
贫穷岁月的年,我们也会造出许多欢乐。除夕,辞旧迎新乒乒乓乓的鞭炮响起,我们穿了新衣在院子里奔跑。初一早早吃了饺子,给长辈拜年,在街上见了谁都要说一声:“过年好!”拜年回来,我们在院子里寻未爆的小炮仗,芯子燃没了,还可一掰两半,用香一点硝药处,“嗞”地一喷,我们高兴地蹦起来!
小炮仗放完了,我们在街上追着跑着,唱着不知从哪儿学的歌谣。见街旁白杨树上落了一只喜鹊,喳喳叫了几声,我们又喊:“野鹊喳喳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背到了南沟里,把媳妇抱到了炕头上。关上门,堵上窗,吸溜吸溜喝面汤儿。喝完面汤儿想起娘,恁娘气成个磕磕啷,崩里崩登撞南墙……”小孩子还不懂孝的深厚,清脆的童声直冲树梢,吓得喜鹊扑棱棱地飞走了。二三年困难时期年根底下的一个黄昏,母亲到医院给父亲送新拆洗的被子,父亲要带队去外县帮助做胃肠手术、开展地域胃肠癌症调查。娘沿潍徐公路步行回来在涓河滚水桥西头休息时,看到东桥头扶桥栏杆走来一个女人,蹒跚踉跄,已走不成路,一看就是饿的。母亲紧走迎上去问:“大妹妹,你怎么了?我这儿还有点干粮,吃点儿垫垫。”大婶脸色蜡黄,说话已无力气。
吃完干粮后,大婶眼里才有了些活气儿。得知薛大娘是去栗行公社食品站找丈夫。再有十几天就过年了,给婆婆和三个孩子买点年货。薛伯伯老家胶南,把家搬到了吕标公社岭后玉带村,在吕标食品站工作,做站长。可薛大娘去得不巧,薛伯伯去外地支援兴修水利了,钱没要到,午饭也没吃上。
公路往北十几里路才是岭后玉带村,还要穿过七八里地的一个大树行子,一片沙岭子若碰上狼、野狗等就危险了。母亲说:“大姐,信得过姊妹我,就到我家住一宿吧。往北还这么远,天黑了野岭荒林的,叫人不放心。”
薛大娘来到我家后,姥姥做了杂面面条加萝卜丝,热腾腾地叫她吃上先暖和暖和,然后烧热水叫她烫脚挑血泡,又找出天棚上收藏的过冬度荒的黄干菜、陶罐里藏的平时舍不得吃的半升黄豆玉米馇子。
腊月二十九,薛伯伯从水库工地回来,专门来登门答谢。薛伯伯说,困危时我母亲救了他家,说:“那干菜和黄豆馇子,我娘烧开了水榨出菜放在盆里,还没切,孩子们围在盆边,一会儿就吃了半盆……”临走薛伯伯说:“因为姐姐的缘分,我和你们有一辈子的交情!”薛伯伯把自行车上的纸箱子解下来就走,追不上。纸箱子里是鲁东南过年凭票也难买到的一套猪下货。
这段友情,一直持续了 30多年,直到薛伯伯和薛大娘去世。三改革开放后,多年前闯关东的表姑于年根底下写信来说:一到过年,就想老家。正月初六,姐妹俩20年岁月阻隔,终又重新相见。娘说:“我的孩子们都已考出去,我帮你拉扯孩子读书,你先把大的送回关里。”6年后,我大表妹被大学法律系录取,二表妹又送了来。此后,陆续的,加上亲家的小儿子、姨家的第三代,朋友的、亲戚的,母亲帮助亲友培养出了12个大学生。春节,飞出去的小鸟儿纷纷回来给母亲拜年。
新时代催人奋进。我家儿孙三代,娘的后辈几乎都加入了组织,全家12名党员。年初一,在基层任党委书记的同学给母亲拜年,称赞母亲为党输送了年轻血液,请母亲写幅字,母亲赋 《初心》 一首:南湖红船蕴惊天,华夏心花育百年。初心本为民富强,终极还谋族冲巅。架梁立柱宏图伟,统筹擘划责任担。大局不忘乡村振,国计民生终不变。(王曼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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