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搬运工手里的报纸 杨黎明

在睡梦中，忽然被一阵汽车的轰鸣吵醒。起床后，快十二点了。打开门发现，是搬运公司将一家拆迁酒店的用具送到对面仓库里暂存。

天气非常热，六七个搬运工浑身湿透，像淋雨似的。每卸完一车，他们坐到我门口台阶上乘凉。见我开门，不好意思地起身走开。其中一位，原本津津有味地看报纸，随大家起身后，又在旁边的石阶上铺张报纸，坐那里儿继续看。

洗漱完毕，我就蹲在门槛上和他们闲聊。他们问我说：“小伙子，你怎么这么晚才起床呢？”没等回答，另一位接茬道：“人家是干脑力工作的。像他们这些有文化的人，一般都是晚上工作，白天睡觉。”

那位看报纸的工人，也凑过来闲扯。他们倚在我的门槛上，往屋里看了看。看报纸的人说：“哇，小伙子你怎么这么多书呀，还有手提电脑呢！”另一位接过他的话，调侃道：“没这些，人家吃啥喝啥？他们文化人，不就靠这些赚钱谋生吗？你以为他们和咱们一样，大太阳底下卖苦力呀？”看报纸的人说：“那倒也是。”

见他们没地方坐，我把家里的凳子一张一张搬出来。他们很感激，纷纷连声道谢。

坐下来，我们接着侃。我问那个看报纸的人：“看报看得那么认真，以前应该读过不少书吧？”

他说：“我从小就很喜欢看书，那时的成绩也不错。”

“那你为啥没读出个名堂来呢？”我问。

“我从小学一个劲儿念到高中，初中时还得过县里数学竞赛一等奖。九七年参加高考，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师范大学。可家里没钱，供不起。我上高中的钱都是我哥供的，可九六年底我哥出事了，这就是命呀！”他停顿片刻，双眼忧郁地看着远方，叹口气道：“哎，也许咱命中注定就是干苦力的！看着我那些同学当官的当官，当老板的当老板，真是无地自容！”说完，他面带苦楚，若有所思地抽起了手中的旱烟。

抽了一会儿，他像倾诉又像自言自语地说：“虽然我没机会上大学，但我一直没有放弃学习，每天一有空我就要读书看报。因为我喜欢，这和我的命运无关。”这话让我震惊，甚至难以置信，这是从一位民工嘴里说出的话。我感觉在聆听一位哲学家思辨人生与命运的课题。是的，阅读与命运无关。我想起被复旦大学破格录取为博士研究生的三轮车夫蔡伟，他是恢复高考以来，教育部特批的第一个高中学历报考博士的人。

蔡伟高中毕业于锦州实验中学，语文成绩出类拔萃，尤其对中国古文字有浓厚的兴趣和精深的研究。但他偏科很严重，数学、英语成绩很糟糕，最终高考落榜。

为了生计，很长一段时间，蔡伟一边摆小摊，一边看书钻研古文。后来妻子生病，他为了挣更多的钱，改蹬三轮车。最多时，他一天能挣三十多元，比摆摊强，但看书的时间越来越少。困惑之中，蔡伟冒昧给北大一位年轻学者董珊写了信，倾诉自己的苦恼。未曾想，董珊把这事告诉了自己的老师——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主任刘钊教授。恰好，复旦大学和中华书局、湖南省博物馆，正在联合编纂《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一书。于是，研究中心的教授们决定，聘请蔡伟做临时研究员。

凭借扎实的功底和刻苦的钻研，蔡伟深得教授们的赏识。他们求才若渴，很希望吸纳他为博士研究生。但他只有高中学历，按照规定，必须首先具有硕士学位或同等学历。为此，裘锡圭联名北京大学李家浩教授、韶关学院徐宝贵教授上书教育部，请求特批蔡伟报考博士资格，如愿以偿得到了批复。由此，三轮车夫蔡伟，被复旦大学破格录取为博士生。

人生无常，贫穷和困境也许会剥夺受教育的权利，却永远无法剥夺学习和阅读。就像贫穷可以剥夺物质和精神，但永远无法剥夺沐浴阳光的权利。

其实，即便法律面前也未必人人平等，但在书本、知识、文化面前，一定是人人平等。只要你愿意，不管你是高官要员，还是贩夫走卒；不管你是贫穷还是富裕，是高贵还是卑微，都可以像沐浴阳光一样，享受文化的滋养。甚至可以这么说，在知识、文化、书本面前，人，根本没有贵贱之分。

这位搬运工人，虽没有蔡伟那么幸运，但他有一颗蔡伟一样不甘平庸的心。他们都是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人，面临困境都没有气馁，也没有自暴自弃，而始终阅读，保持一颗高贵的心。

在艰辛困苦之下，始终保持阅读姿态的人，即使终生没有获得想要的成功，至少也能让自己的人生更优雅。因为，始终带着理想优雅地活着，本身也是一种成功。读书，就是为了抗拒自己的灵魂在世俗中日渐沉沦。

《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裘锡圭主编湖南省博物馆、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纂著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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