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英：七宝楼台，或是秘密拼图

□刘睿

一样的严守格律擅长锤炼，一样的思力无穷而铺叙完整，吴文英在此基础上，开创了属于自己的特质，他下笔更新、更奇也更险，亦真亦幻，时空穿越，不拘于常规思维，常在一念之间，便完成了大胆的跳跃转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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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最具争议的词人，非吴文英莫属。

以25首入选《宋词三百首》高居榜首的吴文英，身世却是一个谜。

他生活在一个沉默的年代。摇摇欲坠的南宋王朝，即将走到终点，这似乎是注定的结局，但当它终于到来时，那些曾经的不甘与无奈便一同转化为难以言喻的悲凉。

那是吴文英生命的底色。他无从选择。

时代的背景日益黯淡。“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是壮志未酬的愤慨，“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是一腔孤勇的豪迈，“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是无可奈何的压抑。陆游、辛弃疾、姜夔，一个王朝的背影在诗词里渐行渐远，到了吴文英，一切希望都已幻灭，只剩下苍凉的余生和麻木的苟活，哀莫大于心死。

他的生卒年月，难以考证。他出身并不显赫，未曾科考及第，也不曾入仕，于是“正史无传，方志罕及”。吴文英本人除了三百四十来阕词作之外，又别无履历资料留存，所以他的生平年谱一直是困惑词学研究者们的难题。

近现代词学家夏承焘在《吴梦窗系年》中推定吴文英生于宁宗庆元六年（1200年），卒于理宗景定元年（1260年），陆侃如、冯沅君在《中国诗史》中则定吴文英生于宁宗开禧元年（1205年），卒于度宗咸淳六年（1270年）。众说纷纭，而依稀能够勾画出他人生轨迹的大体轮廓，所有说法也一致指向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他是末代南宋人。

他自号梦窗。人生如梦，他用词为自己打开了另一扇窗。

未名未禄，生活不易。那些年的吴文英，始终未登大雅之堂，生活在绝望的年代，个人前途也极其渺茫，他一生挣扎于社会底层，寄人篱下，漂泊无依，阅尽世态炎凉，备尝酸甜苦辣，留下三百多首词作，任后人从中搜寻与揣测，去完成他的人生拼图。可以相信的是，他一世浮沉，未能跃出社会的底层。所以他的词里，豪情壮志罕见，并不必苛责。

吴文英作词，师承周邦彦。作为宋词艺术技巧的大师，周邦彦善用赋笔刻画，能够在词中从容调度过去、现在、与未来，让情景交融，虚实结合，旁征博引，信手拈来，形象丰满而语言华丽，在炉火纯青的运筹帷幄下，组成有机结合的统一整体。他的精雕细琢，已臻化境。

一样的严守格律擅长锤炼，一样的思力无穷而铺叙完整，吴文英在此基础上，开创了属于自己的特质，他下笔更新、更奇也更险，亦真亦幻，时空穿越，不拘于常规思维，常在一念之间，便完成了大胆的跳跃转换。

他力求婉约而反对狂放，却总是恣意放飞自己超常的想象力，于是他的词，常常让人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是咏物抑或是怀人。

宴清都·连理海棠

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芳根兼倚，花梢钿合，锦屏人妒。东风睡足交枝，正梦枕瑶钗燕股。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

人闲万感幽单，华清惯浴，春盎风露。连鬟并暖，同心共结，向承恩处。凭谁为歌长恨？暗殿锁、秋灯夜语。叙旧期、不负春盟，红朝翠暮。

《宴清都》词牌名首见于周邦彦《清真集》。周词《宴清都·地僻无钟鼓》接连用典以抒发满腹愁怨，是风雪夜孤独难眠时的一吐为快，而吴文英的词，上阙华丽浓稠极尽状物之能事，下阙感怀人世悲欢，仿佛彼此独立，又分明字字关联，句句缠绕，让海棠与杨贵妃相映，花事与人情对照，将真实的情感隐藏在这一场文字游戏中。

吴文英一生的情感历程，也只有隐隐绰绰的传闻。传说他曾有两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可惜都未能执手偕老，但并没有可靠的依据。词作却是确实的存在。那些云蒸雾绕的词句中，分明流动着一个男子的痴情。

他的词，以梦为主题。“梦”作为关键词，在其存世340多首词中出现了175次。吴文英的梦，情意缠绵想象绮丽，对普通读者，却并不友好。这让生前未能登堂入室的他，身后成为了备受学界争议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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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宋词，“梦窗”是一个绕不过去的符号。

古今词学家，对他的态度俨然两派，爱他的人称赞他的突破与想象，批评他的人则恨他的雕琢与晦涩。

清代词人周济将“梦窗词”列为“宋四家”之一，并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点评，“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反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又称“梦窗立意高，取径远，皆非馀子所及”。

南宋词人张炎《词源》里的一段评论，则成为批评之声的经典，“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

此语目的在于提倡姜词的“清空”，而否定吴词的“质实”，但比喻的本身却反而十分客观地说明了吴词的主要特色和独到工夫。

梦窗词，恰如一座七宝楼台，引人入胜。

《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集中呈现了他的“奇思壮采，腾天潜渊”。

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幽云怪雨，翠蓱湿空梁，夜深飞去。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翦灯语。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霜红罢舞，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

“三千年事残鸦外”，起笔便概括了三千年风雨沧桑，树欲静而风不止，历史兴衰，尘世疾苦，令人身心疲倦。最擅长炼字的梦窗，摒弃雕琢，返璞归真，此时他是红尘中人的代言人。“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是对古今多少事的进一步铺陈，而“幽云怪雨，翠蓱湿空梁，夜深飞去”则跳跃到充满奇异色彩的神话传说，“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又从传说跳跃回到现实。

下阕引入了“故人”，抒写现实景况，而跳跃与转换则更为频繁，记忆如古物一样尘封已久，是西窗共话，让它们从岁月深处走来，只是毕竟年华不再，再多的感慨也只是徒添烦恼。但作者的胸襟不止于此。从“霜红罢舞”到“岸锁春船”，季节从秋跳跃到了春，他不只拘泥于眼前之景，他胸中有四时之景的流动，也期待着孕育在时间中的新可能与新境界。

梦窗词无疑是随感性而发，但也并非脱离理性，这首词通篇无一字无出处，时空跳跃，场景转换，像是呢喃梦呓，其实始终萦绕着一条主线，这座七宝楼台，格局辽远，典雅精致，眩人眼目，但并不空洞浮华，是可以拆解的积木，也是有规律可循的拼图。

《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同样意境高远，“酸风射眼”与“腻水染花腥”都是对直观感受的真实传达，梦窗词，务求的是感性的呈现，而其成败，则取决于理性的驾驭。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厓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唐多令·惜别》用词可见俗曲影响的痕迹，显示出南宋后期词向曲转化的端倪，这是一个承前启后的过渡。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关于他的争议，未曾停息。

沈义父《乐府指迷》谓吴氏传授作词之法云：“盖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吴文英的许多词作正体现了以上特点。在音律上，他师承周姜。一方面自度曲调（今存有《古香慢》、《玉京谣》等十阙），一方面广采周调和选用姜调。在发意上，紧守周词的柔婉，而不染苏辛的词风。在锻词炼句上，其雅正、含蓄于周词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因为过分追求，有些词作则体现出匠气和流露出晦涩。

清末民国学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直指，“梦窗砌字，玉田垒句，一雕琢，一敷衍”，又言“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乱碧’。”是过于苛刻了。

词学宗师夏承焘先生在《吴梦窗词笺释序》中坦言，“宋词以梦窗为最难治。其才秀人微，行事不彰，一也。隐辞幽思，陈喻多歧，二也。”《梦窗词》340首，在两宋词家中的数量，仅次于辛弃疾、苏轼、刘辰翁。但因生于乱世，身份低微，其词作只得以辗转流传。自编词集以自度曲《霜花腴》为名，今已不存。

叶嘉莹先生的评价更为公允，“由现代眼光来看，他的词竟与一些现代文艺作品中所谓现代化的作风颇有暗合之处。他在叙述中喜欢用时空颠倒的手法，在修辞上往往只凭感性所得，不依循理性习惯。”

八百年前梦窗词里的“意识流”，因为超前而被误解、被争论。

吴梦窗的人生和他的梦，都已落下帷幕，对他的争议，还将绵绵不绝。

他的人生，未能挣脱时代的束缚，而他的文学理念与实践，已然超越了所处的时代。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吴梦窗以文字建造的那一座令人目眩的七宝楼台，却依然有待时间去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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