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与一本大书

陈丹青 《文学回忆录》

□文/蔡应律

收到朋友转赠而由陈丹青签名的新书《文学回忆录》，颇有点喜不自胜。

此书一套二册，一反近年来开本愈来愈大的潮流，小32开本，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一册粉红，一册姜黄，字50万，图86幅，1103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这套书有个副标题：“木心讲述”；而在正标题的前面，还有一行字：“1989－1994”。封面无署名，只在扉页上署有“陈丹青笔录”字样。如此说来，这套书确实有点奇怪，但又确乎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它的全部内容，系由木心先生讲述而由陈丹青先生笔录下来，经整理而集结出版的。

据本书“后记”交待，1982年秋，旅居纽约的陈丹青结识了木心，之后，密集过往，剧谈痛聊，木心口中的很多见解，直听得“原本无学”的青年画家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想一个人独享，就陆续引了当年跟他一样星散在彼地而内心茫然寂寞的不多的几个青年艺术家去见木心。于是，众皆惊异，不知如何是好，直弄得木心也很惊讶：“原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双方若此，乃有青年二人纠缠木心，请他正式开课讲文艺。

这一讲，即不可收。从1989年1月15日起，原计划1年讲完的，却讲了5年，到1994年1月9日最后一课讲完。木心说：这是一场“文学的远征”。这套书，即陈丹青5年听课的全部记录。从希腊罗马神话开始，到圣经，到印度史诗，到中国诗经，楚辞屈原，到先秦诸子，到魏晋文学，到唐诗宋词，到中世纪欧洲文学，到中世纪波斯文学、阿拉伯文学、日本文学，到中国古代戏曲、中国古代小说，到文艺复兴与莎士比亚，到十七、十八世纪的英、法、德文学和中国文学——这只是上册38讲。下册45讲，篇幅更大，所涉十九世纪之英、法、德、俄、日、美、中、北欧文学——光十九世纪的法国文学就有5讲，每讲历时4小时。之后，讲二十世纪的世界文学，及影响二十世纪世界文学的哲学家，然后是来去匆匆流行于世界文学中的各种主义：象征主义、意识流、未来主义、表现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意象主义、萨特、加谬、存在主义、新小说、垮掉的一代、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等等，总共83讲。

你不知道木心的肚子里装了多少东西。纪元前四五世纪，雅典出了3个大人物：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单是其中一个，他就可以讲到天亮。

但更不可思议的，是陈丹青，一个风头正健的油画家，会以一种圣徒般的也远远超乎一般所谓“文学青年”的虔敬，于5年的漫长时日里，如此细致入微又纤毫毕现地记录下木心所讲！

此前，陈丹青一再称木心为他的恩师，并称木心的造诣如何了得，我并不十分明白其中究里。这下，总算比较明白了。

认识陈丹青，从他的《退步集》开始。之后是《退步集续编》，是《荒废集》。总之是，他的作品，出一本买一本，西昌本地买不到，就叫女儿在外地买，在网上买，或者干脆将女儿案头的拿走。凡有涉他的文字、谈话，我都留意。我实在是喜欢他。喜欢他的文字远超过喜欢他的画。而他的画又如何了得。我知道他很早就以“西藏组画”名世，并由此而在中国现代绘画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有人评价他的画：人道情感和人格力量是陈丹青艺术中主要的艺术底蕴，这是他本人情感品格的自然体现，浸透了他的自身经历，包含着他对底层人民的深切理解、怜悯和尊重。这种人道情感、人格力量赋予他的作品以辉煌和崇高的意义。1982年陈丹青定居纽约，18年后回到国内，受聘清华教授，学校待他不薄，可他忍受不了当今学院的衙门作风，拍屁股走了。我知道他出生上海，在广西大山里和苏北当过8年知青。知道他对鲁迅的研究，其深入和独到之处远超过所有已逝和在世的鲁迅研究专家。还看过闾丘露薇专访他的视频——当闾丘露薇依坊间称他为公共知识分子时，他反问：有吗？中国现实社会里，有公共知识分子这东西吗？

关于木心，大抵因为陈丹青，我这样生活在大陆的人，才多少知道一点，有关木心的话题，也才多了起来。网上是这样介绍他的：木心原名孙璞、孙仰中，号牧心，笔名木心，浙江乌镇人，海外华人文化界传奇式大师，画家，作家。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毕业，曾任杭州绘画研究社社长，上海市工艺美术协会秘书长，《美化生活》期刊主编，交通大学美学理论教授。1971年，获罪，被关进废弃防空洞半年之久，然后又是劳动改造。出狱后，前往北京，负责修缮人民大会堂，（因为他曾经是1950年代北京十大建筑的室内设计师之一）。之后，木心任上海工艺美术家协会秘书长。1982年，木心55岁，自费留学到纽约，从事美术及文学创作。木心的画成为20世纪中国画中第一位被大英博物馆收藏的作品。木心的文学作品最早于1980年代末陆续在台湾出版，此前，他的散文已经在美国东岸的华人知识分子圈流传开来。2005年，木心获家乡乌镇当局邀请，回国定居。2011年12月21日，木心84岁在乌镇去世。

曾在《南方周末》上读到陈丹青写他陪伴木心最后的日子，并孝子般为他送终，师生情分在字里行间流淌，那叫感人肺腑。而木心先生逝世时当地媒体更以《陈丹青送别木心：先生，咱们回家了》为题报道，文中有个细节：告别仪式之后，木心遗体将被送去火化。在最后一刻，陈丹青匆匆返回到先生身前，轻轻在他枕头下塞了一样东西——一包上海产的香烟。木心抽烟，烟不离手，直到最后的日子。

《文学回忆录》，整整讲了5年。木心在第一讲之“开讲引言”里兴致勃勃地说：讲完后的笔记、讲义，将来都要集结出版。然而后来，众门徒几次恳请他出版这套讲义，他都轻蔑地说，那不是他的作品，不高兴出。甚至后来，陈丹青领了出版社的主编去乌镇，重提此事，他也还是不允。木心逝世的纪念活动上，有那样多的人要求出版讲课内容，陈丹青乃耗时半年多，将5本笔记录入电脑，编校、排版、配图，然后，朝冥冥中说：喂，木心，恕我不能经你过目而首肯了，记得你当年的长篇大论吗？它将要变成厚厚的书了。

《文学回忆录》，陈丹青说它是本大书，梁文道说它是本大书。现在我就在读这本大书。感觉它大至浩瀚。还感觉不是在听木心先生讲述世界文学史，他本身就是世界文学史。

梁文道说：你看木心的《文学回忆录》，斩钉截铁，不解释，不道歉，不犹疑。他平视世界文学史上的巨擘大师，平视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读者，于是自在自由，娓娓道出他的文学的回忆。

陈丹青说：“出于大家熟知的缘故，本书各处，奉命删除，谨此告白。”乃免不了去怀想那删除的“各处”。然后，再劝慰自己：呵呵，它们，不是还白纸黑字，好好地呆在丹青的5册笔记本上吗？

木心说：人类总是以误解当做理解，一旦理解，即又转成误解。

真是可悲。

木心人生不幸，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然而木心说：幸也罢，不幸也罢，创作也罢，不创作也罢，只要通文学，不失为一成功。清通之后，可以说万事万物——艺术家圆通之后，非常通。

还免不了去怀想二十多年前围绕在木心周围的那一群年轻人。

他们听木心讲文学，却几乎全是画家，油画家，版画家，国画家，还有什么舞蹈家，唯独没有文学家或有志于文学者。当然，后来证实，有一个写《棋王》的钟阿城，断续参与其中。讲课方式是大家商定的：地点，每位听课人轮流提供自家客厅；时间，寒暑期各人忙，春秋上课；课时，每次讲4小时，每课间隔两周。木心呢？每次讲课，会摊开一册大号笔记本，上面密麻麻写满字，那是他的讲义，却不频频低头去看，只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

现在喜欢说“范儿”，他们这群人，是不是很有“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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