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特的大多数小说,严格地说都有一定程度的故事情节,却缺席真正意义上完整的故事,这体现在很难提炼出它们的故事梗概来。正如格沃文斯基评论贡布罗维奇的小说时所说的那样:“在故事情节中,非重要者变得重要,微末的事件发展到了宇宙的尺度:这样的情节怎样编写梗概呢?”
完整的故事由人物、时间、地点、方式等一系列偶然的因素及其变化与发展组成,而在不断的发展变化中,其结果是最值得期待的。但贝克特的“故事”往往在推进的途中(甚至是一开始)就停留在其中一两个因素上,作过多的考察,令其产生某种并非以时间流逝为动力的无节制的膨胀,使故事夭折在意外的才华发挥上,慢慢地消磨掉了读者期待着一个“结果”的传统耐心。
我认为,任何小说都由两部分组成,即叙述者及其所叙述的内容,而后者在小说的历史中已被突出地固定为一个完整的故事。与其说贝克特的革新彻底改变了叙述内容,抛弃了完整的故事,使小说呈现出崭新的可疑面貌,不如说他只是将更多的表演成分(戏剧性)和存在感从小说人物的身上转移到了叙述者那里,提醒人们注意——叙述者和叙述行为的重要性应该同叙述内容等量齐观,甚至更为重要。如果说一个故事本身可以引人深思,那么更不容忽视的是:叙述者为什么讲述它,叙述者穿什么衣服、在什么地方、用什么姿势、伴随着哪些动作来讲述它?
贝克特后期的小说放弃了传统意义上的故事,凸显了叙述者的生存和处境,与现实主义的一般做法——构筑一个模糊了真实边界的开放世界,邀请读者进入并体验——相比,在贝克特所描述的世界和读者之间,隔着一个绕不过去的门卫,那就是你必须与之交流、观看其表演并拥抱其全部处境的叙述者。
而在贝克特的早期,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莫菲》里面,小说的内容尚未完全成为叙述者精神面貌的冗长注解。在这里,叙述者的表演只是间或为之,而一个完整也不失精彩的故事使人们注意到贝克特原来也有着这方面的高超本领。
这个故事甚至能刺激到人们那根紧张的神经,人物的命运与我们熟悉的现实性密切相关。在这个爱情的悲喜剧里面,那位《等待戈多》的作者,一脸严肃而高深莫测的贝克特,似乎允许我们去关心如此低级的问题:后来怎么样了?莫菲和西莉亚结婚了没有(公主和王子最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吗)?
在贝克特所有的虚构作品里面,《莫菲》的人物所表现出来的积极性尤其显著,所有人物仍然是事件的主体,并想要导致某种良好的结果,从这个方面来看,上述问题是完全可以成立的。
尽管故事引人入胜,其间遭遇到的叙述者的“干扰”也并不频繁,但按照阅读贝克特小说的“惯例”,我还是更有兴趣去关注一下这个寂寞的叙述者的即兴表演。
小说的开始,主人公莫菲将自己赤身裸体地捆在一把摇椅上面,锁在伦敦城郊的蜗居里,这种对自己行动力的束缚让他与外部世界隔离开来,并因此获得了内心的平静和思想的自由。伴随着摇椅的摇晃,“世界消亡了……飞向第六部分描述的小世界,飞向他可以爱自己的小世界”。从几乎一开始,叙述者就强调了自己的存在——通过预告小说第六部分的内容。除了叙述者,没有人可以——故事本身更是无法——做到这一点。这让人想到马尔克斯很多年后才创作出的《百年孤独》的那个著名的开头:“很多年后……”但是马尔克斯的叙述者也无法准确地指出那“很多年后”父亲带着儿子去看冰的情节到底会出现在小说的第几章。这个细节透露出,叙述者比一般意义上的全知全能者更全知全能,也暗示了叙述者与叙述内容之间的天然对立关系:对于他来说,叙述内容仅仅是某种排列形式而已,而叙述者因为知道全部的内容,所以他本身就是内容全部。
妓女西莉亚与莫菲相爱之后,就放弃了这个职业。摆在莫菲面前的是两个选择:要么他去找工作;要么她继续去接客,不过这意味着她会离开他。莫菲既离不开西莉亚,又不愿意去参加任何工作,准确地说是,他的身体依恋西莉亚,但他的精神(他有严重的虚无感)不愿去参与社会工作。西莉亚抱着同莫菲作最后一次谈判的最坏打算,来到他的蜗居里,刚好碰上被捆在摇椅上的莫菲心脏病发作,一阵挣扎后他连人带椅一块摔倒在地板上,脑袋着地,露出一副殉难者的样子。西莉亚赶紧将他从椅子上解脱开来,并注意到了他右侧屁股上端有一块巨大的粉红色的痣,“那颗痣将她镇住了。她弄不明白,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与叙述者的完全知情权形成对比的是,作为莫菲的女友,竟然一直不知道莫菲身体上的一块巨大的、足以将她镇住的痣!若说这样的解读难免小题大作,那么联想到叙述者在下一章节里对次要人物库柏的描写,其用意就十分明显了。
库柏是一个私人侦探兼走狗式的人物,他奉尼瑞之命从爱尔兰动身到伦敦去调查莫菲的下落,因为尼瑞爱上了莫菲在爱尔兰的女友库尼安(看来贝克特所写的不仅仅是一个爱情故事,更是一段错综复杂的四角恋爱关系)。“他是一个个头矮小、脸色灰白的家伙,只有一只眼睛,却有三个睾丸,两腮刮得干干净净,不抽烟。”
对人物库柏的这段介绍看似平常,里面却狡诘地隐藏着重要的信息:三个睾丸。什么样的叙述者会对其男性人物的不同寻常的睾丸数量作出统计!如果说莫菲臀部上仅通过肉眼观察就能发现的痣都能逃过西莉亚的眼睛,那么必须通过手指的触摸才能确认的睾丸数量又如何能被这位哪怕是万能的叙述者所掌握呢?难道库柏就是叙述者本人?但叙述者如果仅仅只是库柏,那他又无法知道并讲出更多的事情了……只有一种解释:在那一瞬间里叙述者就是上帝,上帝创造了所有的人物,自然也亲自统计过。
在另一个例子里,叙述者再一次跳脱开来独自显形,站在故事之外和整个世界之上,用一种如同观察虫子或物理现象时的冷酷来观察人类情感的奔泻。那是尼瑞在向他的学生威利倾诉自己失恋的痛苦时,所做的一个哭泣的动作:“尼瑞闭上了眼睛。白搭。人类的眼皮防不住泪水(对于人类的眼睛来说,幸好如此)。”
从睾丸数量到人类眼部的构造,这位叙述者仿佛在模仿着上帝——同时也是这个世界的设计者——如何彻底地沦为了一个形而下的狂热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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