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焰
东西方文化,花开两朵,根部相连。都是“发乎心”,都是主观世界对客观世界的反映,以中国文化的说法,是先有“感”,再有“觉”。人类文化分为西方或东方,只是以地域区分,不是以性质区分,它们都是人类共同的东西。
中国的儒家也好,道家也好,都是当然的循道派。什么是“道”?道是“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是隐约的真理。中国古代一般不给名词加概念,不进行内涵和外延的限定,所以中国文字的“道”字很复杂,大多时候,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中国的“道”是模糊的,它不是自然律,也不是规律,它是本体和规律合一的东西,既笼罩着全宇宙,也渗透于很小的个体之中。天道见于人事,人道见于天象,两者有着相互作用。一方面是大宇宙、小宇宙的对立,另一方面是天人两界的相感。你看这个“道”是不是有点玄乎玄乎?
要循道,得先“寻道”,就是寻找真理。寻道,其实也是求真。儒家努力寻“道”,“朝闻道,夕死可矣”;道家也讲“道”,比如“道可道,非常道”。
道家之后,出现了以“寻道”为目的的道教。道教与道家的区别,就在于道教偏激,把“寻道”当作毕生的追求了。孰不知循道难,寻道更难。
佛教中国化之后,佛教的《华严经》里面讲有一个帝释之网,也就是天地的网,称为因陀罗网。因陀罗网几乎相当于我们中国的“道”,它本身就是一个宇宙。传说中因陀罗网每一个网上的交叉点,打结的地方都有一颗明珠,每一颗明珠照见别的明珠,而又从别的明珠照见自己。换言之,并不是单单一颗明珠,交相辉映,一珠可见其余所见的明珠,同时在照得见其他明珠时也照见了自己。于是,宋儒的格物,也正如上述珠网的观照,从格一棵竹子中格出道理来。当然,也有王阳明这样的,格了七天也没有格出个道理来。
《华严经》所说明珠交映,被人认为有点像现代科学所说的量子纠缠。听起来好神奇。
儒家“寻道”,不似道家“寻道”那样执著。求真的同时,还寻一个“善”,一个“美”。“真”相对难寻,表现在外在,就是“善”,也是“美”。“美”与“善”,其实是“真”的影子。“美”和“善”,还像是“真”的两翼翅膀。三者之间,也是“三位一体”的关系。
“真、善、美”的关系,以我的看法,黑格尔论述得最为抽象和透彻:“真”是“绝对理念”,是“彼岸世界”;“善”与“美”,是彼岸投射于此岸的影子。黑格尔的思想,带有强烈的形而上意味,不多说。
西洋知识,寻真的愿望更为迫切。求真的过程,其实就是求智。不过他们的求智,用的是理性精神,逻辑思维,不像道家,用的是感觉。用感觉求真,容易跑偏,一会就偏离了路径,把自己跌到九霄云外。儒家求真,虽然有理智,不过逻辑缺乏,偏重于人情世故,经常把“美”和“善”带进来,有时候甚至因为“美”和“善”,忘记了“真”。
西方求真,去表及里,因为深入,所以坚定,理性精神强;东方求美,关注外部,失之肤浅,理性精神弱,感性成分多,模糊成分大。由此也形成了东西方文化的特色。
万物诸多相似。中国的儒学和道学,在同时代的希腊,也能找到差不多的学说和看法。古希腊哲学中,也有“道”的概念,斯多噶学派主张宇宙间有一个终极的逻各斯,颇似中国的“道”。基督教《新约圣经》中“太初有道,道成肉身”,即是吸收了古希腊哲学的观念,转化为上帝代表的超越理念。中国的儒学,跟古希腊的斯多噶学派主张差不多。这一派堪称西方的儒学,在希腊化时代及罗马时代,是地中海地区的显学,影响超过同时代的其他宗派,具有人文主义的思想,主张人要顺应生活和自然的支配,追求生命之中心灵的快活;讲究伦理和社会的秩序;强调人的社会责任感,等等。
与古希腊斯多噶派相比,中国儒家学说相对狭隘,因为儒家理性主义仅限于人类社会,对于自然世界兴趣不大。
孔子之后的儒家,即孟子的学说,被西方视为跟孟德斯鸠学说极像。孟德斯鸠主张政府三位一体,被认为来源于孟子。这应不可能,只能是学说的相同罢了。孟子学说,有“非君”的思想,可是要发展成制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儒家的左派,也即法家,像什么?像马基雅维利的学说,为皇权服务,有求必应,丧失准则。
道家呢,特别像希腊的伊壁鸠鲁派。通常是自由主义者以及享乐主义者,认为人死魂灭,主张快乐绝非肉欲物质享受之乐,而是排除情感困扰后的心灵宁静之乐;仅有物质成就,并不能让我们长久感到满足。伊壁鸠鲁派是生活的极简主义,主张吃喝要适量,性欲也要节制,无节制追求享乐,必定会带来痛苦。这一宗派主张宇宙的客观存在,甚至提出“原子”是宇宙的基本物质,可见这一派的深邃眼光。
希腊还有犬儒学派,以个人自尊自在为志,鄙视财物和功名,不在乎世俗的虚荣与享受,是绝对的个人主义。一个著名的例子是:古马其顿帝国亚历山大国王巡游某地,遇见正躺着晒太阳的第欧根尼,这位世界之王上前自我介绍:“我是大帝亚历山大。”第欧根尼依然躺着,也自报家门:“我是狗儿第欧根尼。”大帝肃然起敬,问:“我有什么可以为先生效劳的吗?”哲学家的回答是:“有的,就是——不要挡住我的阳光。”同样的例子,发生在战国时期的庄子身上: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二大夫余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庄子,可以说是中国的第欧根尼;第欧根尼,也可以说是中国的庄子。
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说苏格拉底兼有斯多噶学派和犬儒学派的特征。这等于说苏格拉底兼有孔子、老庄的特征。我同意这样的说法。孔子和老庄的学说并不矛盾,也并不是完全不能相融。我们现在所说的是孔子、老子和庄子,是根据《论语》、《道德经》、《庄子》中看到的孔子、老子和庄子,并不完全是活生生的孔子、老子和庄子。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跟老子出关的行为很接近了,只是愿望没有变成行为罢了。曾点抒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表态,“吾同点也。”也接近庄子的行为和主张。
孔子、老子和庄子,其实存在很多相同点,完全有可能彼此融合。
人经常是这样,在学问上,在理智上,是儒家;在性格上,在本质上,是道家。孔子是这样,司马迁是这样。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世界的缝隙很大,各种主张、主义,你找你的路,他走他的路。主义和主义之间,艺术与艺术之间,艺术家与艺术家之间,互相之间,谁也难吃掉谁。它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一种映照更好,男人可以衬着女人漂亮,女人可以衬着小孩漂亮。怀有这样的心态和视角看世界,世界就变得和谐了。
至于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天地是由数构成的,宇宙万物的秘密,隐藏在数字之中,其系统中的“数”不只为计算,还包括解释“本体”与解释“变化”的内容。若与中国古代学派相比,应该跟阴阳五行家相似。
传统儒、道、释三家,我最喜欢的,是儒家。当然,这主要指的是汉之前的儒家。汉之后的儒家,不喜欢。孔孟学说有难得的理性精神,说老实话办老实事,不装神弄鬼,乐观而豁达,是很难得的。有人说孔子的《论语》是心灵鸡汤,这话有三分道理。孔子说的话,在现在看起来是常识,可是当时的人们,尚不懂常识,常识在当时难能可贵。在人们食不裹腹的情况下,鸡汤是何等珍贵。可是现在人们都能吃饱喝足了,有些人还拿着鸡精泡水冒充鸡汤,就是害人了。
王小波在《我看国学》中说,“我喜欢他(孔子),要是生在春秋,一定上他那里念书,因为那儿有一种‘匹克威克俱乐部\’的气氛。”心智优良的学生,内心深处都会渴望“匹克威克俱乐部”式的宽容和自由。在那个时代,东方有稷下学宫,西方有雅典学派,这都是值得庆幸的事。
儒家难能可贵的,是有“礼”还有“乐”,儒家不排斥,甚至还崇尚艺术对于人心的净化,这对相对教条庄重的中国文化来说,是很难得的。儒家之所以持续二千多年,一直为人们敬重和服气,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它有合乎自然和人性的东西。孔孟要是真的“假大空”,肯定早就被掷到垃圾堆里去了。
儒家也有“得志猖狂”的时候——一次是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另一次则是明朝,由儒学新发展成的“程朱理学”为朱家天下所用。儒家两次变为“帝王之学”,害人又害己——一方面为强权所用,成为“家天下”的桎梏,伤害了中国人的自由心灵;另一方面,对于自身的学术进步,也是一种扭曲和变形。
儒家还有着双重性:一类为在朝的,迫害人的;一类为在野的,被迫害的。儒家最大的优点,就是永远保持一批在野的儒家,以儒家的思想体系为标准,批判当朝者。从这一点上说,儒家是最清醒的,清醒在于对基本价值观的坚守。
中国的儒家、道家、佛家,数千年一直兴旺,是因为跟皇权达到某种默契——儒家可以“为我所用”;佛家可以“安抚灵魂”;至于道家,提倡自由,毫无威胁,出自本土,可以牵扯外来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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