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改画与老妪解诗

□欧家作（北京）

我审校的《美文仿写（四）》收录有宗璞游记散文《西湖漫笔》。在结尾自然段，宗先生宕开一笔，谈到一个希腊画家的故事，照录于下：

希腊画家亚拍尔曾把自己的画放在街上，躲在画后，听取意见。有一个鞋匠说人物的鞋子画得不对，他马上改了。这鞋匠又批评别的部分，他忍不住从画后跑出来说，你还是只谈鞋子好了……

我不由地就把“希腊画家亚拍尔”与唐代著名诗人白乐天联系起来了。传说白乐天作诗喜欢在民间找老百姓品评，如果修改到老太太都说听得懂，他才觉得是真的好。

想到这里，我又仔细看了《西湖漫笔》末段，很快就看出了一些端倪。首先，我对“希腊画家亚拍尔”闻所未闻，文献搜索一无所获。于是，我向文艺类图书出版同行董良敏老师求教。

过了一段时间，良敏老师发来消息：“考这个人难度很大。有没有这个人很难核实——可能这个画家名不见经传，也可能是出于文章需要杜撰的。”

按照编校原则——没有把握的，坚决不改。“那还是忠实于宗璞原文的用法吧。”我有点遗憾地表示。“原文是‘亚伯尔’，不是‘拍’。”良敏老师再提醒我。

下班回家，我第一件事就是钻到书房，翻出前段时间刚收的一部二手书《现代作家游记辞典》，很快就找到了宗璞先生这篇有名的文章。果然，慎重点儿是必要的，宗先生原文用的确实是“亚拍尔”，我们的美文教材并没有录错。审校中“合理注意”的义务我勉强算是履行了。可是，我心里仍然很不是滋味。作为编辑，学识有限，经手的书稿，存在自己不懂又未能核实的问题，依然算是失职。

再回到正题。画家作画与诗人吟诗，都有采风的需求，但他们独具个性的采风习惯或为观察者和故事记录者所曲解。如果只论故事，亚拍尔街头“求师”的做法，细细品味，到底与白乐天“老妪解”相映异趣。一则，亚拍尔是“躲”在自己画后面观察反应，以求游客观众发自内心地评价；白乐天是当面读给老太太听，他本身难免不构成获取真实意见的干扰。再则，亚拍尔听到鞋匠批评他“鞋子”画得不对，他觉得提得对，旋踵即改，但他再闻鞋匠别的批评，便立马喝止——艺术而言，在这位画家眼里终究是艺术家的事情。

再看“老妪解”这个故事，白乐天修改后的诗，如果老太太还是觉得听不懂或者感觉不好，他就直接扔垃圾桶了。这个故事实在拙劣：诗歌毕竟是高度凝练的语言艺术，虽然并非要求诗人都如贾岛、李贺般“苦吟”，但要说白乐天降格以求，艺术标准竟然拉低到近乎“鄙俗”的境地，也太离奇了。再说，白诗“虽涉浅近”，但谁能相信老太太就读得懂？可是《谈苑》与《冷斋夜话》一句“唐末之诗近于鄙俚”，就以春秋笔法归罪于白乐天的“老妪解”。中晚唐后，唐诗格调、气度江河日下，严羽《沧浪诗话》直讥为“堕野狐外道鬼窟中”，以常理度之，让乐于民间采风的白乐天背这锅实在冤枉。其实但凡读过白诗，或许都有浅近却不失雅丽以及精警透辟之感。无怪乎，南宋文学家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对“老妪解”故事的荒谬表象作出了语气严厉的批判。

从格调来看，希腊画家改画的故事比之“老妪解”，的确是讲得高明得多。《西湖漫笔》在收尾处叙说这样一个故事，先不论其真实性，只看作者的创作需要。“鞋匠”对于鞋的观察无疑是犀利独到的，但以他眼界的逼仄，“鞋”以外的画作艺术世界，他又无疑是缺乏慧眼的。这样解释似乎就通了：作者以“鞋匠”自喻，认为自己对于西湖美的认知“浮光掠影”，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而这西湖则是“画家”，他的画作艺术终究归他自己负责，“鞋匠”是不必捞过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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