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十六观补》题外话

晚明隐士陈眉公作《读书十六观》后，泾邑茂林的吴茂仁极爱此书，省览之余，有感于心，袭其余绪，推而衍之，杂以古人论读书作文之语，稍以已意为论断，补增十六条，谓之《读书十六观补》，每条之末必终以“读书者当作此观”六字，以贻同好。

这十六条多是论及读书作文之法，其中一条最适我心：“苏东坡云：儋州虽数百家之聚，而州人之所需，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挕之（古时相当于“摄”），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钱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经史子书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挕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钱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读书者当作此观。”有钱，物方能为己用；有意会，经史子集方能在文章中用事。“意会”二字当得所有读书者的最高境界，如此，书才能读得通透、出入自如。

我年轻时气盛，好搏浮名，购置大量的名家典籍，后来大多束之高阁以饱蠹鱼。最为典型的当是1992年买的一套《莎士比亚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全套十一本，24万字，每本价格在六七元左右。当时以为世界级的语言大师能对我的文学修养有所裨益，可惜我一直没能看完，倒是英国电影《哈姆雷特》中演员的配音给我印象深刻，看过电影后转回头来再看原著才有滋有味。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1994年译文出版社出版，一套上中下三本共50元，白色封套有凹凸不平的线条图案，封套顶部有作者忧郁的肖像，中间是法文。我强压着十二分的耐心，每每看到中间又放下了，最后我只能痛苦地承认这套书我根本没有看懂，遑论感悟。可能书亦如恋人，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本来只为消闲怡情，又不是为迎大考，踮着脚也够不着多累啊。

对胃口的书读到酣畅尽兴处，当得在于一个“痴”字。清初的金圣叹幼年时读《西厢记》，至“他不瞅人待怎生，”悄然废书而卧者三四日，不茶不饭、不言不语，如石沉海，如火灭尽，皆因此七字勾魂摄魄之气力。其先师徐叔良叹曰：孺子异日真是世间读书种子。我等读书当然达不到那种境界，但长时间不语、沉湎其中的时候是有的。很多书生读书的一个缺点就是理论不联系实际，文字中记载的事之厉害、时之祸福，抬眼带过，全不作有用处看，因而于工作生活全无帮衬，遇事遇人总是磕绊，事后惊觉已晚。年长重读《红楼梦》，对宝钗倒生不起来恨意来，生活中有比宝姑娘更歹毒、心思更缜密的人，可惜我只作闲文看过，全不自觉，真是枉读古人之书。

读书更多的是内省而不是拿来炫耀的。范福潮先生作过一本《书海泛舟记》，写得多是青少年时读书求书的经历。在其文《解西厢》中，他写自己在医院里陪父亲看病，因等得无聊吟起了《西厢记》：“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才高难入俗人眼，时乖不遂男儿愿。”父亲瞪着眼问：《西厢记》读过了？我说：读过王季思的校注本。又问：董西厢读过吗？读过《会真记》、《蝶恋花鼓子词和摘翠百咏小春秋吗？我羞愧难当。事后我老老实实地地把《会真记》按情节分解，把其它各种《西厢记》版本人物、情节也抄录于纸上，逐页核对，大汗淋漓。范先生曾把把下乡时写的三十余篇文章装订成册，取名为《送春集》，给父亲看，父亲评为“字冗体弱”，父亲告诫：不要仰慕虚名，写些应时的东西，文字要真、要美，抒胸臆、见性情，不媚时俗，有益后人。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文章之法，自古有道，潜心涵泳，便知高下。当下《送春集》便送到厨灶内了。这些文字在我读得脸上微笑之余很有些难为情，自己就曾半通不通之际胡乱作文，要名声，图虚荣，当然还有为完成任务的应急应景之作，哪里当得十年磨一剑的坚韧和耐性。

吴茂仁先生在明末时隐居不仕，江山易主之后足迹更是不入城市，惟以读书力田课子孙为事。相较“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封建社会的士子，有功名后却潜心耕读，可以想见其为人的难得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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