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棍山药 徐 斌

每观诗词书画，但凡言及晚秋，多是泣涕涟涟，似深秋的雨。如杜甫的“登高”，欧阳修的“秋声赋”，郁达夫的“故都的秋”，都是这样。文化名人的感时伤世，唏嘘不已，我能理解，毕竟他们都是有抱负的人。不过，假如他们种种蔬菜，调整心态，或许可以破啼为笑，乐而忘忧。

而今，寒露降临，棉花云白，豆子金黄，桂花弥漫满城，稻子已经开镰收割。路上，收割机往返匆匆，田里，突突突机声隆隆。虽然气温偶有上扬，但渐行渐寒已是趋势：“袅袅凉风动，凄凄寒露零。”（白居易《池上》）又见：“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还有：“空庭得秋长漫漫，寒露入暮愁衣单。”（王安石《八月十九日试院梦冲卿》）

但看我的菜地，这个时节，品种繁多，屈指数来，有一二十种。菜地也大，装着空间，装着时间，兼收并蓄，博大精深。眼下，该收的收，该种的种，除旧布新，手边都是活儿。新新散文家草白在《须臾记》里写道：“也有时候，我很想和电话里的醉酒者，一起喝醉。那些夜晚辽阔而漫长，就像我们所置身的宇宙，差不多是空的，需要用酒精来填充。”对此，恕我不能理解。

胭脂红的苋菜，只一拃高，开花结籽，叶斑点点。我拣嫩的掐了一把，剩余的都拔掉不要。韭菜也已开花结籽，叶尖枯黄下垂，把它们全割了，满满的一抱。在宿根上盖了厚厚的土，又浇了一遍肥。我小时种过韭菜，每每割过之后，总要盖些鸡屎粪，现居城里，没法养鸡，自然也没有鸡屎粪，只能如此敷衍。留点晚上炒吃，剩下的用盐腌渍，味道是冲，可是，躲家里吃，吃过看书写作，或看电视，也不出门，无碍观瞻。

生菜给雨下死了，菠菜都被虫吃了，可能是由于前段时间太热，茼蒿没生几根，三毛似的。在暖暖的秋阳之下，我把这几块地翻过来晒，像有些人翻晒湿阴阴的心情。我们虽然都热爱土地，但是进城以后，渐与土地疏远，挖地便成了亲近土地的方式。其实，在朋友圈里晒吃喝拉撒睡，晒旅程、书单、收藏、收入，都是在无序亦无目标的时代，扫存在感。写作也是，自得其乐，顾影自怜，鸟鸣嘤嘤。

辣椒原先栽了三小块地。现在，拔了两块，留几株看。辣椒像树，模样周整，像温文而雅的女学者；或青或红、或圆或尖的果实，像女学者胸前的小挂件，别有雅趣。在北方，人们常在门口挂几串红辣椒，寓意红红火火，在南方，则把红辣椒剁成屑子，加些蒜米、芝麻，用麻油浸泡，生吃、蒸吃、当作料吃都行，就是不吃，看看都很温暖。

又薅草。萝卜地里，草比萝卜茂盛。阿拉伯婆婆纳像螃蟹似的横行，千金子、狗尾草简直要蹿上天。——野生的植物生命力强。又打农药。青菜满是虫眼，像害天花的麻脸，有的青菜只剩了茎，奄奄一息。它们实在撑不住了。打了农药之后，蚱蜢乱飞，避之唯恐不及，触目皆是它们的翅膀。挖开泥土，有蚯蚓、蜈蚣、螺丝、蚂蚁、鼻涕虫、土田鸡，还有像蟑螂似的虫。它们的存在，证明土地是健康的。古有所谓“寒露三候”，即“鸿雁来宾，雀入大水为蛤，菊有黄华”。其中的第二候，今天看来，改成“雀入泥土为虫”似更贴切。

所以，以我的经验，有谁宣称他的叶菜不打农药几乎是神话。有异味的菜除外。虫如小资女人，自我得很，也很挑食，不合口味的菜，就是营养超过广告里的垃圾保健品一万倍，它们也能控制自己。又如佛徒，手捻佛珠，阿弥陀佛，百毒不侵。比较实用的说法是，承认打了农药，但是药量适中，且达到了安全期。

挖完了地，我到篾匠街（这是小城的农用产品市场）买了一把钉钯。八个齿，闪着银色的光。我扛在肩上，就像猪八戒的武器，恍惚之中，有了神力。我挥舞着钉钯，把晒过的土块打碎，把地钯得平整均匀。我在菜地施展本领，向土地和蔬菜表达我的爱情。妻子在平整过的地上重撒了青菜籽、菠菜籽、生菜籽、茼蒿籽，还撒了鸡心包、平心包种子。我挨着浇了一遍粪水。要不了几天，它们都将发芽，再过几天，蔚然绿成一片。菜地不相信眼泪，只要劳作，就有希望。人生亦然，看人间事，不过是历史的简单重复，勇往直前，沟沟坎坎都能过去。

终于说到挖山药了。

山药是晚春时节种的。先育幼苗，继而移栽。数月以来，它们长藤爬架，结山药蛋，成为菜地里最高的风景。现如今，晚秋的风，像无形的手，搓着它们的叶子，把叶子搓得发黄，搓得起皱，搓得凋谢。山药蛋簌簌地往下落。——再不起就迟了。可是山药钻得太深，有两尺多。都挖断了。茎硬须多，茬口雪白。真像铁棍。

最后敲打芝麻秸，把芝麻籽磕下来。当初种的是黑芝麻，可是敲下来的却是白芝麻。想起前年，梅生寄来的黑芝麻种，种出来还是黑芝麻，让人感慨。寒露时节，北方民间有“吃芝麻”的习俗，谓“嚼把黑芝麻，百岁无白发”。我的头发并没变黑，但我还是感谢友情。农谚有言“寒露蚕豆霜降麦”。意思是说，已是种蚕豆的季节。其实，这还有一层原因，就是遭了虫蛀的蚕豆，只要钻进泥土的被窝，就能安全过冬。

草白在另一篇散文《劳动者不知所终》写道：“这些年来，我越来越渴望一种单调的劳动，在自然环境下的劳作，不必你追我赶的劳作。”这种想法我很赞同。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是自然襁袱中的婴儿，在自然之中，在电讯、高铁、高楼、写字楼之外，四肢伸展，睡眠更香。有人说，比生活更重要的是生活方式。在我看来，很有道理。

晚上炒韭菜、炒苋菜、蒸山药、用辣椒焖咸鱼干，口味极佳。铁棍山药呢，不面而脆，像雪白的梨。斟一杯自制的葡萄酒，慢慢啜饮；瞅两眼英国电影《奇迹》，其乐无穷。电影中有个细节，令我心动：四只蜜蜂，居然可以事先藏在女孩嘴里，然后一只一只从轻启的嘴唇钻出，由脸颊、鼻翼向上爬动，动作优雅，训练有素。我突然觉得，蔬菜的气息，像风一样，在我的口中、我的心中自由出入和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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