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面二十年

程瑾

汉芙小姐和弗兰克先生通了二十年信，始终没见过。

弗兰克一家约她去玩的时候，她也想去伦敦的，可是作家的钱总是有限的，每次都因为各种缘由不得不搁置。

弗兰克先生就不能给她赞助点吗？可一个专营绝版书的书店老板，自己都过得不怎么样，哪里有闲钱？

二十年后，等汉芙小姐有足够的钱了，却收到弗兰克去世的消息。

“你们若恰好路经查令十字街84号，请代我献上一吻，我亏欠他良多……”故事的最后，汉芙小姐这样说。

很多读者把这个故事解读成第三类爱情，在两人一封封简短平实甚至不乏琐碎的信里，寻找柏拉图式爱情的蛛丝马迹。就连汉芙小姐一生未嫁都归因于她对德尔先生的莫名情愫。可我倒更愿意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理解成志趣相投的图书友情。

在他们这本长达二十年的通信集里，有喜悦、有微笑、时不时会怨怼一下，但充满了对文学跟书的爱以及一些漂亮的记载和思考。

汉芙爱书如命，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看到《星期六文学评论》上伦敦的一家书店的小广告，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寄信过去，没想到竟收到书店老板弗兰克先生的回信，有点拘谨又有点幽默，他这样回她：“敝店能满足您三分之二的要求，解决您三分之二的困惑，那些您要的书，我们能找到三分之二。”

汉芙很开心，便热情洋溢地回信，就这样在一来一往的书信往来中，两人渐渐熟悉起来，了解到英国处在二战后，物资紧张，每家每户分到的鸡蛋、火腿、罐头很有限，弗兰克一家常常总为这个发愁。虽然自己也过得紧巴巴，汉芙还是经常给他们寄食物，有时甚至从欧洲别的地方买东西寄给他们。弗兰克一家和店员们很感激，又觉得惊奇：为什么这个顾客对我们这么好呢？

汉芙在信中这样解释：“我打心里头认为这实在是一桩挺不划算的圣诞礼物交换。我寄给你们的东西，你们顶多就一个星期吃光抹净，根本休想指望还能留着过年；而你们送给我的礼物，却能和我朝夕相处、至死方休；我甚至还能将它遗爱人间而含笑而终。”足以见她对好书的喜欢与钟情。

在她与弗兰克的通信中，书是永恒的主题。收到好书，她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回信说：斯蒂文森的书真是漂亮！我捧着它，生怕污损它那细致的皮装封面和黄色的厚实内页。看惯了那些用惨白纸张大量印制的书，我简直不晓得一本书竟也能这么迷人，光抚摸着就叫人打心里头舒服。把它放进我用水果箱权充的书架里，实在太委屈它了。

若弗兰克许久没有寄来她想要的书，她就写信责备他：弗兰克·德尔！你在干嘛？你该不会是在打混吧？《牛津英语诗选》呢？《通俗拉丁文圣经》和书呆子约翰·亨利的书呢？我好整以暇，等着这些书来陪我过节，结果你连个影都没寄来！你们成天都没事干吗？是不是窝在店里头看书？真搞不懂你们是怎么做生意的？

圣诞节时，弗兰克和店员们送了一本书给她作为礼物，并且上面还写了一张卡片。本来一番好意，谁知却把汉芙惹怒了，她回信说：“你们另外写了一张卡片，而不直接题签在扉页上，我真希望你们不要这样拘谨。如果我没猜错，这一定是你们的‘书商本性’作祟使然吧，你们担心一旦写了字在书上，将会折损了它的价值。差矣，你们真能这么做，不仅对我而言，对未来的书主，都增添了无可估算的价值。我爱极了那种与心有灵犀的前人冥冥共读，时而戚戚于怀、时而被耳提面命的感觉。”她说自己从来不买没读过的书，“否则，不就像买了一件没试穿过的衣服同样的下场吗？”

爱书更加惜书。看到弗兰克用古书拆出来的纸包书，她气得骂他说，看到书店竟忍心把这么美的古书五马分尸，拿内页充当包装纸、填箱料，我真是觉得世道中落、万劫不复了。我向被包在里头的约翰·亨利告状：“斯文如此扫地，君岂信乎哉？”

凡此种种对书的爱护与争论，贯穿于二十年间的通信始末，这本《查令十字街84号》也被称为“爱书人的圣经”。对于弗兰克的书店，汉芙更是无比向往，朋友在去过之后这样描述：“这是一间活脱从狄更斯书里头蹦出来的可爱铺子，如果让你见到了，不爱死才怪。极目所见全是书架，高耸直抵到天花板的深色的古老书架，橡木架面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虽已褪色仍放着光芒。”她也在信中畅想过去这家店，“到时候我会蹬着古董木梯，掸去你们的书架顶层的陈年积垢，顺便也把你们的优雅端庄一并一扫而光。”

梁文道在《我读》里面也提到过这本书，说每当看到这样的书店，就觉得应该向所有明智的女士们提出一个谦卑而且大胆的建议：不如选择这样一个书店的店员。或许不是很有钱，但是你想象一下：在那样的环境下，他们会点一根烟，有一个水壶的水正在烧着，准备煮咖啡，你会看到他正在优雅地跟客人谈论着最近进了哪一本狄更斯的绝版好书。

也许这样的建议过于理想化，不过我想，汉芙一定有认真考虑过，且不论她心里对弗兰克存着什么样的情愫，但这个人同她一样对好书充满爱与关心，这一点就足够令她另眼相看。大概弗兰克邮寄给她的书，就是她一生中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了吧。所以，尽管深切的信奉多恩说的“全体人类就是一本书。当一个人死亡，这并非有一章被从中撕去，而是被翻译成了另外一种语言。”她还是会觉得“亏欠他良多……”

这本短短二百五十五页的书中，没有什么晦涩难懂的词句，亦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每一封信也不长篇大论，大多都是一小页纸的容量，坐一趟高铁的时间便读完了。想起译者陈建铭所说的，我一直相信，把手写的信件装入信封，填了地址，贴上邮票，旷日费时投递的书信具有无可磨灭的魔力——对寄件人、收信人双方皆然。也许这本书的意义，并不在于一场完美的爱情，而在于纪念见字如面的二十载光阴和人心在漫长书籍时光中的一场奇遇。

可惜的是，有读者因为这本书专门去寻访查令十字街84号，可那间古老优雅的书店如今已成了快餐店，有人调侃：“现在不用献上一吻，吃一顿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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