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笑声和酒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武侠小说风行神州，在家家户户的电视机上，霸屏的也是武侠剧，武侠文化成了当时流行文化之一。除了《少林寺》《霍元甲》等影视剧，我也开始读武侠小说，最早读的古龙小说是《圆月弯刀》，当时在上小学，很为其中人物命运的跌宕起伏、人心的险恶而备受震动。后来几年里又陆续读了一些古龙小说，加起来十余种。早年的阅读比较随兴，看看金庸，看看古龙，也看看温瑞安、梁羽生，还看了云南作家沧浪客的《红泪箫琴》《矫龙惊蛇录》之类。

比较集中看古龙小说，是在一段高考复读日子里，学习任务繁重，人人神经紧张，晚自习熄灯后还有不少同学点蜡烛看书做题，有个女生因为测试成绩而在自习课割腕。为了调节心情，我借来一部古龙小说全集，看了几天。那部书封面枣红，硬壳，比一块砖头还要厚实压手，纸张又白又薄，估计是盗版。内文排版字体小，行距过窄。在看的过程中，眼前不断蹦跶出来一个个错别字。起初，我边看边画圈，在旁边写上正字。后来，错字实在太多，懒得改了，连错字一股脑儿看完，感觉也还不错。

看多了一位作家的作品，我会找来相关评论，了解一下别人怎么评价他的作品。论金庸古龙的文章中，有个观点让我印象很深，说金庸小说弘扬的是中国儒家文化，古龙小说则传达了中国道家文化。仔细玩味，金庸笔下的侠客多数具有家国情怀，以匡扶正义为己任，在武功上追求高段位，顾全大局，勇于牺牲小我；至于古龙笔下的人物更有江湖气，野生土长，性情放达，出身很好的人却想抛弃既有身份，有人自学一身绝技，却不谋钱财。在我看来，古龙小说弥漫着酒神精神和存在主义的特质。

在读过的古龙小说中，给我印象最深的要数《多情剑客无情剑》《边城浪子》《欢乐英雄》。如果分别用一个词来概括这三部小说，是：深情、荒诞、乐观。

深 情

古龙小说多系列，一个系列又分多部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属于“小李飞刀”系列第一部，也是非常红火的一部。这部小说成功塑造了李寻欢这个角色，淡泊名利，自在无为。眼看结义兄弟爱上自己的女人，李寻欢选择了主动出局，以此成全他们的美事。可惜的是，结义兄弟龙啸云以怨报德，反而与人联手坑害李寻欢。

为何说《多情剑客无情剑》的主题是深情？梳理一下人物之间的关系，可以看见其中深情表现在几个方面，李寻欢对林诗音的爱情，李寻欢对龙啸云的友谊，仆人铁传甲对主人李寻欢的忠诚，孙小红对李寻欢的懂得，李寻欢对阿飞的义气等等。

小说里有个细节，在流浪又归来的旅途中，李寻欢随时随地手握一把飞刀雕刻一块木头，在一刀刀细心雕琢下，这块木头成为林诗音的雕像。每次雕完，他都就地把雕像埋在地里，有时埋在雪里。对于这位女子，他想忘又不能忘，想忘是因为她已成为结义兄弟的妻子，不能忘是因为他辜负了她的感情。正因为李寻欢淡泊不争的性格，造成了自我放逐的生活，也导致林诗音不幸的婚姻。

可是，被性格所驱使的人并不甘愿命运的摆布，他们仍然依照秉性生存和行事。

荒 诞

在古龙小说里，许多人物的角色是早已定好，包括出身、性格、本事，这些人物为既定的身份所局限，而性格又让他们出自本能地逃离命运对他们的选择。他们不想拥有现实，而现实却裹挟了他们。

《边城浪子》里两个人物最为出彩，傅红雪、叶开。傅红雪生来跛脚，还有癫痫。他还有一个亟待解决的精神问题：为父报仇。他从小被训练成杀手，以图将来报仇雪恨。在母亲日复一日的灌输下，复仇已成为他人生的终极目标。

复仇的信念是魔咒，也是精神动力，支撑他活着的每一天。他的生存目的非常单纯，以致于不谙世事、不懂人情世故。他的个人处境充满了黑色和荒诞，一个人生来注定要成为一部复仇机器。小说结尾，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是那个被选中的人，或者他是个被选错的人。活了二十多年，他的努力方向完全错误，那起灭门案与他根本毫无关系。这时候，他感到自己的精神核心完全被抽离，命运跟他开了个玩笑，然后扬长而去，他呆呆站在边城的荒原上，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崩塌。

七个人早就给他制造了一个困局，最终他发现这不是他的困局。这个困局不过是幻象，就像楚门发现了自己不是活在一个快活的世界，而是活在一切都已经布设周密的室内剧场景当中，他的人生只是别人眼里的一出电视剧而已，这才是个人处境的真相。

乐 观

一位作家或者他的某部作品，面世后不能立即引起人们的重视，而要过了很久才得到人们的赏识。同样，为数不少的诗人、作家、画家生前潦倒，却在死后声名鹊起。这是个怪象，究其原因，这与作品本身的超前性、大众审美的姗姗来迟、传播方式的更新不无关系。《欢乐英雄》并不是古龙生前最走红的作品，但是喜欢这部小说的读者越来越多，在读书网站上它的评分也偏高。

在所有古龙小说里，《欢乐英雄》很异类，散发浓郁的市井气息。这部小说没有仇恨，没有阴谋，没有大事，只有郭大路、王动、燕七、林太平四个人物，生活在一座山庄里。整部小说以碎片化叙事，写四个不像武人的武人的日常生活，这种角度，在日本作家藤泽周平的武士小说《黄昏清兵卫》里也可窥见一斑。

四个本来毫不相干的人凑在一起，不问彼此的过去，也不图将来。让他们保持紧密关系的是义气和友情，他们很像兄妹四个，彼此照应。很讽刺的是，他们生活的地方叫富贵山庄，可是四个人都很穷，甚至几天都吃不上饭。虽然很穷，为了朋友他们却很慷慨。他们各有个性，相处却是融洽。一个好汉三个帮，相互帮衬下，他们的生活倒也过得去，郭大路和燕七逐渐产生感情，还结成夫妻。比起李寻欢、傅红雪的丧，四个“欢乐英雄”的生活流溢喜剧的色彩。

从小说格调来说，《欢乐英雄》是江湖版乌托邦，是《动物庄园》的对立面——这是一位读者在笑声中读完这部小说后得到的结论。

(作者系春城晚报副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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