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配角的自我修养

1989年，吴孟达与刚出道的周星驰合演《盖世豪侠》。 《九品芝麻官》里，吴孟达饰演县衙师爷。 吴孟达和周星驰一起，对小人物的悲喜进行夸张演绎。 《流浪地球》吴孟达版海报

本报记者覃江宜

十几天前，周星驰电影失去了最好的绿叶，华语影坛失去了最具影响力的配角之一，吴孟达离开以后，无厘头“双人组”自此成为绝唱。

观众会记挂吴孟达，一方面是随着“达叔”与“星仔”分道扬镳，很多人记忆中那个群星闪耀的港片时代已经渐行渐远；另一方面，是在眼下这个流量至上的娱乐圈里，很难再找到一个举手投足皆是戏的金牌配角，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做陪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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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达叔”的爱，多少来自“星仔”

观众对吴孟达的感情，大多来自对周星驰的偏爱。在上个世纪风起云涌的香港影坛，是他们首先对底层小人物的悲喜进行了夸张演绎，以无厘头的方式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郑重表达。

毫无疑问，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华语影坛是属于大明星的，是吴宇森的纵横四海和男儿本色、徐克的快意恩仇和江湖儿女、王家卫的文艺情调和迷幻隐喻，影迷们追捧的是潇洒的周润发、帅气的刘德华、深情款款的梁朝伟和一往无前的成龙。直到1989年吴孟达与刚出道的周星驰合演《盖世豪侠》，两个相识于微时的香港艺人就此开创了一种颠覆式的电影语言——不装扮玉树临风的武林高手、不充当一呼百应的江湖大哥，他们永远是狼狈不堪的小人物，例如翻不了身的咸鱼，被嫌弃的社畜，以及那些试图在艰难人生中保持一点点体面的失败者们；剧情亦不四平八稳或循规蹈矩，而是用荒诞的悲喜交集、放肆的嬉笑怒骂，虚置了沉重的现实，从而消解那些道貌岸然和一本正经。

吴孟达就在这兜兜转转的过程中，常伴周星驰的左右，共同成为了一代人的青春记忆：他是《九品芝麻官》里的县衙师爷，是《大话西游》里的二当家，是《喜剧之王》里的剧组卧底，是《鹿鼎记》中的海公公，《济公》里的伏虎罗汉，《厨神》里的幕后黑手，《少林足球》里的黄金右脚……

就像朱时茂之于陈佩斯，于谦之于郭德纲，张小斐之于贾玲，人们确认了吴孟达对于周星驰电影的独特意义，两人有相通的底色，相投的气味，吴孟达猥琐背后的真诚，对应着周星驰癫狂背后的单纯。可以说，没有吴孟达的铺垫，周星驰的闪转腾挪就缺少空间；而没有周星驰的点拨，吴孟达的浮夸表演就会失去灵魂。这种相辅相成的化学反应，才是真正打动人心的东西。

也正是有了过往那些没心没肺的大笑，吴孟达离世的新闻才引发了那么多发自真心的感伤，人们期待“星仔”和“达叔”能在大银幕重新聚首，是希望借此回望自己的青葱岁月。过去吴孟达还可以用“我还没有死，他还没有退休，总还有机会”来安慰观众，但现在时间剥夺了最后的念想。有些失去，就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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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不上主角的配角，同样很幸运

40多年的演艺生涯，200多部影视剧的产出，吴孟达的演艺生涯里佳作与烂片共舞，尽管他从未真正曾站到过舞台中央，却仍然在前排见证了香港电影工业的气象万千与夕阳唱晚。不打烊的星光游乐场里，他不只是周星驰的专属背景，也曾“上午和刘德华搭戏，下午和周星驰合作，晚上还要和周润发演对手戏”（采访自述），在流水线上为一众巨星作陪。

这样的老江湖，绝非“谐星”两字可以概括，在标签化的搞笑和疯癫以外，他亦有过对于现实世界的呼应。早前拍《天若有情》的时候，杜琪峰把重要的配角给了他，那是一个饱尝屈辱最终爆发的“混混”，唯一的提示是“要演得像一条狗”——驼着背、叼着烟、裤袋上插个鸡毛掸子。这条混不吝的“癞皮狗”一出场，就让电影的市井气质自然流露，吴孟达的这段表演得到了金像奖最佳配角的认证；后期拍摄《流浪地球》时，吴孟达在有限时间内同样有高光时刻，观众也很难把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为子孙不惜一切的慈爱，和从前的极尽癫狂联系在一起。

可惜的是，类似的机会还是太少，离开周星驰的吴孟达缺乏真正的代表作，《雷洛传》《绝代双骄》《黑狱断肠歌》《乌龙院》……不管他身边的是刘德华还是梁朝伟，他和其他主角之间似乎总是缺少一些深层的默契，互动没有真正的火花，也就难以超出往昔的窠臼。从某种程度来说，“星爷”成就了“达叔”，也难免限制了他。所谓经典，是走不下的山峰，迈不过的天堑，惯性成为难以打破的瓶颈。

当然，就算无法突破自己，吴孟达终究是幸运的。他和周星驰的天作之合定义了一种全新的电影类型，创造了一个天马行空的世界，更丰富了一个百花齐放的时代，这是多少金牌配角都未曾有过的光荣。从无法超越的无厘头喜剧，到创造票房纪录的新时代科幻，“绿叶”吴孟达的电影生涯足够圆满，“达叔”和“星仔”永远无法实现的下一次合作，可能仅仅只是我们自己的遗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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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角成就经典，绿叶也有春天

过往的华语电影有过太多深入人心的配角，“大傻”成奎安、“奶奶”李香琴，“鬼后”罗兰，“肥猫”郑则仕……他们同样是电影王国的台柱，很多人相信，如果没有石坚，早期香港功夫片的反派们肯定会失色不少；少了杨志卿、午马这些老戏骨，邵氏武侠世界就不够异彩纷呈；而离开了徐锦江、罗家英、苑琼丹等绿叶陪衬，香港电影的“无厘头”不会达到现在的高度。

只有枝繁叶茂，才有满园春色。那些足以拿到终身成就奖的配角演员，大多练就了标志性的个人风格，比如石坚的“奸诈”、苑琼丹的“泼辣”、成奎安的“傻气”、罗兰的“诡异”、徐锦江的“粗犷”。在主角升级打怪的成长过程中，需要他们插科打诨与雪中送炭，不管相互关系是亲人、主仆、仇家还是竞争对手，金牌配角的一大功能就在于即插即用，不论站在哪个位置，都能呈现出最好的表演，观众一看到那张熟面孔，也就自然地进入了某种特定的情境。

入戏不抢戏，人走影还留，这便是金牌配角的最高境界。一束光亮点燃庸常，一个瞬间铭刻成经典，李明启的“容嬷嬷”因此被观众记恨了许多年，人们是真的可以对小燕子的伤痛感同身受；同样的，王千源在《解救吾先生》里的一个眼神，也可以让刘德华的影帝光环黯然失色，《夏洛特烦恼》里的“袁华”一登场，就是一个自带BMG（配乐）的男人。

一个配角的必备修养还在于“自毁”和“牺牲”，周星驰手下就有过太多死去活来的“工具人”——“如花”“石榴姐”和“包租婆”，星女郎之外的绿叶们多多少少都有被恶搞和丑化的经历。《少林足球》里的“大师兄”黄一飞更说过，在他被酒吧老板用玻璃瓶爆头的剧情中，本来只需要使用道具进行表演，但周星驰嫌不够逼真而换上了真的玻璃瓶……坊间传闻，正因这样的较真，多年的老朋友们逐渐和星爷老死不相往来。

演艺圈的阶层并非隐形的，所有东西都可以被肉眼可见的量化，“一将功成万骨枯”，在距离主角那么近的地方，每个配角大概都体会过希望，得到过失望，甚至感受过绝望。往前一步，往后一生，都是与自己的对战，与对手的鏖战，可最终不是每个配角都能修成主角，有的人一生也只能作为绿叶而存在，他们和吴孟达的差别大概就在于：有自己的好演技，却没遇上各自的“周星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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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是红花，谁来当绿叶

在这个人人争抢C位的娱乐时代，多的是明争暗斗的红花，以及勾心斗角的绿叶，电影海报上不见硝烟的番位大战每天都在上演：谁的头像比较大，谁的名字列在前，甚至电影字幕上出现的演员顺序谁先谁后，都成了一门博大精深的显学。资本依人气排定座次之后，剩下的便是大数据分析、精准投放和流量收割，留给配角的成长空间少得可怜。

这是配角最好的年代，却也是最坏的年代。各家视频平台神仙打架，一年到头热点无缝切换，机会确实遍地都是：秦岚凭借《延禧攻略》再度翻红，张月因《三十而已》被观众骂上人气排行，《人民的名义》让一众老戏骨们走入大众视线，这都是“配角的逆袭”。

但是，除此之外你有多久没有在配角们当中发现一个出挑的新人？当流量明星可以用奢侈的特写与慢放无死角展示“盛世美颜”，其他角色就成了一闪而过的“工具人”。动辄五六十集的电视剧里，配角的形象往往也不过是一张单薄的标签、一个单调的脸谱，小人物的付出往往显得无足轻重。

“CP”崛起，配角失意，折射的是整个影视生态的变化。一切越来越快餐化，在观众快进式的观影方式下，打磨十年的剧本未必能够得到认可，三个月完工的作品也未必扑街，决定生死的市场变幻莫测。身处在“数字演员”和“抠图明星”的夹缝中，谁还愿意废寝忘食，卖力打磨一个小小配角？一个举手投足皆是戏，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做陪衬的金牌配角，终究是越来越稀缺了。

多年前，青年吴孟达和周星驰踌躇满志地走进TVB培训班，他们知道演戏将是自己的“生计”——生计是世俗的，需要放下身段去摸爬滚打的。一个配角需要不屈不挠地给自己“加戏”，周星驰在《喜剧之王》里曾借一个龙套演员进行自我调侃，“导演，我觉得我刚才倒下的姿势不够纠结，缺乏了一点点内涵，无法表现出人物内心的复杂情感，请允许我再来一次，我会拿出百分百的状态，争取做到深刻而不深沉，平淡而不平庸，演好这具死尸……”

看到了吗，这就是一片绿叶不甘寂寞的狂想，荒腔走板之下，尽是残忍的现实隐喻。这个世界的主角终究是少数，面对未知的命运和眼前的生活，更多人在咬牙硬挺，演好自己的预定戏份，也期望多一点点的即兴空间。在这些挣扎的配角身上，我们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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