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了，昨日之日不可留。世界早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幻，凡夫俗子们的处境与立场，也经过了多少轮的辩证、思考与裂变。在现代的语境下讲述古老的故事，可以从当下的视角

□刘睿

1.

“宫”，因为与俗世生活距离遥远，而自带一层天然的滤镜。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白头宫女的闲话早已消散在无尽岁月中，而时至今日，各路王室的新闻依然轻而易举能成为热点。“宫”是一个永不落幕的话题，也是文化产品制作者热衷的题材，世界日新月异，播出平台与收看方式都在改变，只有燕瘦环肥，雕栏玉砌，年复一年如约而至，蜂拥到观众面前，以迎合受众偏好的名义。

它也确实是一间适合上演好戏的“密室”，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聚集了各个阶层的人们，利益与情感纠缠，正义与邪恶斗争，命运被捆绑在同样的时代背景中，却又偏偏互相伤害，这一场权力的游戏，没有真正的赢家。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当秋风扫尽落叶，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没有人能赢得了时间。

如若立意高远，拿捏得当，这是一个容易出佳作的创作类型。

《琅琊榜》是一部架空了年代的“王子复仇记”，《大明宫词》像一曲写给青春与爱恋的悲歌，《长安十二时辰》以极具现代性的想象，还原了一个王朝华丽而苍凉的背影，这些电视剧作从故事到画面带有电影的质感，追剧时的快乐无与伦比，全剧终了时却令人怅然若失，可以说，满足了现代人对一部好剧的合理想象。

也无一例外地，那些好剧对主要人物的塑造，都相当成功，在多年以后仍被津津乐道。

梅长苏的价值不在于智商和计谋，而是他表现了一个天才所有的悲凉。他成功，都似乎理所应当；失败，却只能归因于宿命使然。他必须正直善良，才配得上天赋的才智；他不能残酷冷血，无论在任何境地之中也不可以。他了解身边所有人，却没有人能懂得他的爱和恨，寂寞与忧伤。作为全局灵魂的梅长苏，完成了对于普通人类来说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当一切尘埃落定，你才恍惚发现，他之所以能够做到，恰恰是因为放弃了生而为人的喜怒哀乐，他是一个悲情的王子。

《大明宫词》则创造了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武则天。不去追究那些权力争斗，人物争议，和随浮云散去的影影绰绰，这个故事致力于还原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她。那是她一生中的艰难时刻，在权力巅峰努力保持平衡，需要凭借过人的果决与耐力。台前的她，稳健从容，而当褪下代表王权的衣裳，她也在经历着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如世间芸芸众生一般。她希望女儿可以无忧无虑地成长，而太平公主却重复了她的命运，被时代的波澜推到了弥漫着火药味的角斗场。身不由己，是一个家族代代传承的无奈，她们阅尽繁华，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比如青春年华，比如真实的情感。

《长安十二时辰》里的张小敬，是一个另类的传奇。不讲规矩，不问出身，却恰好是唐王朝在那一天里需要的人。与其说他是故事的主人公，不如说他是一条线索，引领观众跟随他的足迹和视线一起，认知长安这座空前繁华的国际大都市，在兵荒马乱和活色生香的交替登场中，领略一个时代的绚烂诗意与藏在背后的隐痛。

这是一场被剧透了结局的悬疑，张小敬终于完成了命中注定的任务，抵消了罪名，却从此销声匿迹，带着所有前尘往事，一起归于茫茫人海。一切仿佛未曾发生。他像是从《侠客行》中走来，又回到诗歌中去。作者的真实目的，不在于塑造绝世英雄，而是营造那萦绕在李白诗中、贯穿于一个王朝的侠义氛围，那是华丽的浪漫，也是华丽的伤痛。

频频出彩，佳作不断，创作者对同类题材的追捧热度不曾消减，几乎成了电视剧行业的保留节目。但想要后来居上，也并非易事。

2.

有人雄心勃勃反“套路”而来，在历尽千难万险后，最终仍是落入了一个古老的俗套。那些黑白分明的单薄人性与难以成立的轻飘故事，任是再唯美的滤镜也挽救不了。

所谓难以企及的经典之作，都是因为呈现了人性的复杂而成功。它们创作出最令人唏嘘的“恶人”——既是反派更是利益斗争的牺牲品；还有让人怜惜的英雄，全身光环，却又一无所有；最终则写下了令人怅惘的结局，不知是悲是喜。

也是因为那些超越世俗的时刻而精彩。在生命与爱人之间的抉择，充满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悲剧美；为了兄弟倾尽所有却又不能让他知晓的无奈，梅长苏在雨中用一场呐喊宣泄。

还有剧作，从一开始便道出了真相：

“只有人输，不会有人赢。”

所谓的“赢家”，往往以牺牲至珍至爱为代价；而逃出宫闱后让人艳羡的前程，其实都是他人曾经拥有的自由与快乐。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不知足者不常乐，是俗世中人自作的茧，无论宫里宫外。

繁华与苍凉，是两种并存的底色，爱情是繁华，阴谋是苍凉，凡夫俗子们在其间苦苦挣扎，命运和悟性决定了各自修为。

参不透此间真意的后来者，可以成为穿着古装外衣的“小白领升职记”，可以成为聊以打发时间换换脑筋的利器，甚至可以是穿越，或是在各种定位间不伦不类，但都无法超越那些巅峰之作。它们中的大多数，不过是留下几碗“蛇蝎汤药”的笑谈，为茶余饭后添点作料。

无论如何，跟风者却痴心一片，衣带渐宽终不悔，且爱恋与日俱增。

3.

影视工业是一个时光催人的行业，在技术革命的引领下已然完成了一次全方位的更新升级。电视剧的制作成本与清晰度都已不可同日而语了，但争先恐后而出的“宫词”们，却是那么面目模糊，让人傻傻分不清楚。

除了技术的革新，观众的审美也在进步。但制片方依然心甘情愿枯守着这座宫城，要么兀自高冷，要么生硬地“迎合”，不解跟风不及创造的意义，如此死心眼，若身处真实的“宫”中，只怕也命运堪忧。

那是一个特定的生存环境，那个世界里容不下“卑微但有尊严”的个性诉求，也没有所谓充满现代性的自我认知，心存如此念想的人，他们更合理的结局是活不过片头曲。

在一个技术不断更新的产业里，从业者的专业追求不进反退，甚至开始满足于服装道具和化妆成为热议的焦点。在全行业水涨船高的大气候下，“服道化”当然也是决定一部剧作整体质量的因素，动辄高清乃至超清的屏幕下，简陋的布景与粗制滥造的戏服让人难以忍受。被奉为精品的剧作，往往也付出了可观的外景拍摄与造型设计成本。但片面追求“服道化”的精致，和频繁上“热搜”带来的流量，是否舍本逐末，这问题不难回答。

所有“高级的审美”，空洞的剧本，和单薄的人物，背后都是创作者对目标受众一厢情愿的取悦。以为观众喜欢赏心悦目，便不惜重金制造视觉效果；以为观众热衷于美满结局，于是将本该尊重历史的剧作拍成甜蜜梦幻的“玛丽苏”；以为女性提倡独立，于是所有女主人公都成了走路带风的“职场精英”；以为贤淑的人设更易于讨喜，于是不顾一切来凸显人物的仁慈，不惜让她做出与智商不匹配的举动。

时过境迁了，昨日之日不可留。世界早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幻，凡夫俗子们的处境与立场，也经过了多少轮的辩证、思考与裂变。在现代的语境下讲述古老的故事，可以从当下的视角去重新解读，可以超脱时代格局的束缚，从时空深处去理解人物的抉择与命运，前提都是对于历史的尊重，对于观众的尊重，和对于创作本身的敬意。

二十年前高估了观众，无可厚非，而二十年后低估了观众，是显得底气不足了。

我们依然期待，古老的故事，能够呈现新鲜的质感，那些风流人物，有更具诚意的演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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