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一人生

□陈从显

走近一座城，尽入眼帘的，是这座城的颜色，对城的情感，也当是从此刻开始。城的砖与瓦，山与水，动与静，都是城的名片，承载着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对于烟台的初印象，还要从20年前到烟台求学开始，那时的初秋一如现在，天空格外高远清晰，到处弥漫着海的味道，在17路双层观光旅游车上，看到这座青山含黛、海涛泛蓝的城市，陌生中透着几分新鲜、几分欢喜。就像遇到了沈从文先生笔下的柔情：“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那年，我在最好的年龄，遇到正当最好的一座城。

当青春流淌在静谧的沙滩，跳跃于幽空的山谷，行走在瓜果飘香、菊黄蟹肥的季节，便会被这座城市浸染，烙上城市的印记，城市也留下了青春的记忆，古老又饱含朝气。我们呼吸着彼此的呼吸，不觉然，这山与海的色调，这人间的色彩都尽落这一片万古沧田，尽落旧日的渔港与现代的霓虹之间，成为这座城的天然底色，消融在行人或匆忙或悠闲的身影里。

这座城俨然一个时光与文化的化身，始先古东夷之底蕴，藏昆嵛山、烟台山、塔山以及长岛、养马岛等自然天地之灵气，积华夏数千年海洋之文明，展八仙渡海，始皇东巡、道家文化传承等文化之盛景。他以独特的身姿一展芳华，拥抱世界，涵养胶东生民。如今的烟台，这座现代化港口城市、历史文化名城，荣膺全国文明城市“六连冠”，正瓜果琳琅满目，葡萄酒香沁人，喜迎八方来客。热爱这座城的人，都应欠他一个表白。生活在这座城市，便会不自觉与他融在一起，一切如此自然流畅。但当驻足回望他时，他却如此鲜活，时而慈祥、时而庄严、时而绰约。

在赋予这座城的诸多角色中，我更愿意把他看成一位慈祥威严的父亲，深邃而坚毅，包容且朴实。他如同众多城市一样，凝聚着城外人的万千牵挂。这里寄存着我与父亲的情感，曾经是一辈子没有走出乡下的父亲的挂牵。在我来烟台读书的第二年，父亲突然病逝了，我们没能来得及见最后一面。突然获知的噩耗将自己从周遭的繁华中结晶析出，空气变得僵硬，似乎脚下的城市没有一个角落可以容纳自己，孤独充斥着当时整个的世界。我在这个渐已熟悉的城市，回忆父亲的艰辛过往，捡拾父亲留给自己的点滴。校园上空的夜，繁星在闪烁，银河在凝视，法桐的叶子依然坚挺，温凉的空气里还透着几分焦躁；校园外海浪的声音依然清脆，远处的海岛上，灯光忽明忽暗，目光可及处，夜幕下的山变得幽远。世界除了自己，似乎一切如故。但整座城懂我，默默不语，尽力让一切沉寂下来，陪我度过那一段最艰难的时光。那时，我倏然发觉，我才刚刚走进城里，城却早已走进了我的心里。在这个父亲没有来过的城市，似乎看到了父亲的影子，那个身子微微佝偻，穿着青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脚着母亲纳的千层底，挑着扁担，走街串巷，随性驻足，在街边挑选着他喜欢的拨浪鼓一类的玩意儿，留下一阵阵浑厚爽朗的笑声，而后消失在远处的青山、近处的沙滩和城市的霓虹里，与这座城浑然一体了。

烟台是一座养育了无数英雄的城市，是一片红色的土地。这里有抗倭民族英雄戚继光、孤胆英雄杨子荣，有打响胶东武装抗战第一枪的雷神庙、闻名中外的地雷战、威震胶东的天福山抗日武装起义，留下了甲骨文之父王懿荣的爱国气节，“两弹一星”元勋郭永怀的足迹，还有感动中国的刘盛兰老人、“最美女孩”刁娜……他们，是这片土地上的英雄，书写着这片土地上的传奇故事，挺起了这座城的精神脊梁。郁达夫在纪念鲁迅大会上说：“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不幸的,一个有英雄却不知敬重爱惜的民族是不可救药的。”英雄之于民族如此，于一座城也是如此。赋予我们前进力量的，有这座城蕴藏的丰厚文化，还有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铸就的英雄丰碑。当精神之境变得寂寥，灵魂变得干涸，他们会给我们以雨露般的精神滋润，点燃生命的激情，当我们眺望这变迁万千年的沧海沧田，听闻这穿越千万年的海浪，于惊涛怕岸和风平浪静处，困顿的心灵便会得以释放，内心的羁绊就会释然，这来自红色的昭示，英雄的涵养。在英雄的土地上，以英雄为榜样，我们攻坚克难意志更坚，开拓创新信心如磐。每一次的临海远眺，仿佛都能遇到英雄的对视。我们高举英雄的旗帜，传唱英雄的赞歌，树立英雄的丰碑，以一座城的名义向他们致敬，延续英雄的夙愿与期望。

前不久，著名翻译家许渊冲先生仙逝了，给世人留下了不胜枚举的曼妙诗歌，也留下了对生命的生动诠释，他说：生命并不是你活了多少日子，而是你记住了多少日子。对烟台这座城的记忆，是否已经被他每天带来的美好不断刷新与覆盖？每天往返于工作与生活的区间，在美好的四季驻足，看惯了花开郁金香，水暖金沙滩，看惯了如期而至的冬雪、细雨清爽的夏季，品足了大樱桃、地雷瓜等瓜果的香甜，听惯了海风海浪和海鸥的鸣唱，尽情享受着这座城带来的恩惠，是否会忘记每一天的与众不同，把日出日落看成岁月的循环往复？

殊不知，对于美好的司空见惯，本身就是一种奢侈的浪费；对于一座城的给予的心安理得，就是对这座城的辜负。

就像这夏日的馈赠，没有过多的聒噪，整座城都笼罩在清凉爽快之中。五月的清晨，阳光穿过海面，经过了海的洗礼，显得格外庄重，微微带着些许的暖意，传递着夏季迟来的炎热气息。海边的柏油路上，洒水车刚过，路两边便映出镜子般的路面，旁边的青色灌木丛里，几朵不知名的花开得正艳。17路观光旅游车悠闲地驶过，顺向看去，一片郁金香，或白色的，或红色的，与阳光交相辉映，把沿海的柏油路装扮得分外清新壮丽起来。要是遇到烟台的夏雨，你就成了夏天的幸运儿。烟台的夏雨多是沉默的，在夜虫低鸣、簟纹如水的夜里悄然而至，聆听着雨的湿润，呼吸着水的欢快，总能将自己置身记忆的深处：儿时的雨是温馨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里，总能经常听到雨落棚子的“劈里啪啦”声、母亲遥远的唤儿声和父亲归来时急促的脚步声。我们关于这个城市的记忆，在这岁月轮回、四季交替中渐渐沉淀下来，融进了青春和血脉。

在这个许多人擦肩而过却是再也不见的城市，人们却在举手投足之间传递着充满友善、向上的温暖。无论是清晨在海边漫步的邂逅，还是穿梭在青山绿水之间的偶遇，亦或是在城市角落的集市上的熙熙攘攘，我们从不觉得陌生和孤独，我们选择了这座城，这座城也选择了我们。

前段时间，正是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朋友正犹豫不决、彳亍两难。

他问我：“在专业、学校和城市三者之间，首先选择哪个的是好？”我说：“如果三个都没有确定，还是按照城市、专业、学校的顺序吧。”

见我回答的坚决，他接着问：“如果专业定了呢？”

“那就是城市！”每座城市里都藏着一个与众不同的灵魂。选择一个城市就是选择一个即将走进内心、塑造自我的灵魂。这也是自己20年前选择烟台这座城市的缘由。

作家白落梅在《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林徽因传》中说道：“有人说，爱上一座城，是因为城中住着某个喜欢的人。其实不然，爱上一座城，也许是为城里的一道生动风景，为一段青梅往事，为一座熟悉老宅。或许，仅仅为的只是这座城。就像爱上一个人，有时候不需要任何理由，没有前因，无关风月，只是爱了。”我们的人生大多是现实主义的，多会因为走进了一座城，或是与他有了因人因事的情感关联与寄托，才会爱上一座城。

这是一座让人忍不住深呼吸的城市，不由多望几眼的所在。沐浴穿越海面的第一缕晨光，沉浸远山环绕的第一道翠绿，感受“山黛远，月波长”的空悠，身处“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的苍茫，烟台，这座怀山滨海之城、蓝黄交织之地，已经变得生动起来，惊鸿一瞥，翩翩起舞，动情地站在我们面前。经山历海之间，我们成为这座城的风景，携妻挚子，栉风沐雨，在时光的流年里，续写着各自的故事。

在烟台，我们守着一座城，赓续一执念，书写一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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