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上传奇

多少年来，粤语歌唱的正是我们说不上传奇的岁月人生，知己一般惦记着我们每一刻的欢笑唏嘘，又有超然洒脱的劝解，因其真实，因其深情，足以流传。

约了很多次，与老友终于实现了我们许多年以来一起K歌的理想。落座，各人埋头点自己的单。大屏幕上正播着的是欧美一支男孩乐队的舞曲，简单的节奏，傻乎乎的歌词，吵吵嚷嚷。

开始，她唱，陈慧娴《逝去的诺言》。

相识是偶然，无奈爱心顷刻变

人整个静了下来。周遭一切静了下来。

你在我又或是我在你内心曾许下诺言

谁说有不散筵席，谁说生死不变

……

已别去，是已别去，让时光洗去悲怨

唱的是不相干的伤痛，却句句痛得清丽，凄楚中一颗心坦荡。听的人突然心头一热，生出一种无名的激动。然后，那个下午，在我们的默契之下，陈慧娴、阿梅、陈百强、李克勤轮番登上港式华丽舞台，满身同样华丽披挂，妆容夸张，粉汗淋漓，认真唱着世间男女欢喜伤悲，唱到微有嘶哑之音亦不敢有半分懈怠，当然还有张国荣，有《由零开始》和《风继续吹》。

——我亲爱的粤语歌呀，隔了时光，隔了流年里其他一切分割了我的迷恋的事物，依然可以轻易让我激动，如昨。

相识亦原是偶然。是刚刚学会哼几句歌的年纪，辗转了几重关系翻录到一盒大约是某年的“十大劲歌金曲”合辑的带子，此前一度以为粤语歌不过是“人海之中找到了你”或“浪奔浪流”，所以颇不能相信在电视剧外还有粤语歌的存在。那却是一个太过辉煌的合辑，《千千阕歌》、《夜机》、《夕阳之歌》、《真的爱你》、《凭着爱》，粒粒是巨星，首首是金曲，让人直听到欲罢不能。动听又上口的旋律之外，惊异于它们谨严的结构和工整的词句，世情百态，写得那么细腻而透彻，与同时期在学生中流行的“对你爱不完”之类空虚干吼相比，这些精工细刻的粤语歌是一种绝对的诱惑。

慢慢听的多了，便知其中也有套路，更不难发现港人的小毛病——喜欢“拿来”，喜欢跟风。一时集体去将日语歌“拿来”，填上路数大致雷同的词，经由歌王歌后级的人物唱出，便可出街贩售，像即食面一样方便快捷。一时又电子风劲吹，于是不论舞功高低，人人劲歌热舞，歌词也是千篇一律的扑朔迷离。但在那个分秒必争的商业都市里，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何况那种扎堆的氛围总是能催生精品，如《沉默是金》，如《一生何求》，那些败笔便有如热身或曰积淀了。

填词填词，香港的词人终归是当真把歌当词来填的，兢兢业业，必得工整，必得优美，不敢有半点马虎。正是凭着这种态度，再加上好听的旋律和歌手圆熟的唱腔，粤语歌坛佳作频出，缔造出一个个相承相接的黄金时代。前有陈百强在劲歌金曲颁奖礼上以《今宵多珍重》与《偏偏喜欢你》自己“打”自己的无限风光，后有黄霑《沧海一声笑》一首电影歌曲令徐克导演叹服“与电影同等重要”的佳话。当年罗大佑早以《恋曲1990》和《你的样子》服众，而让我承认了他的才子身份的，却是那字字惊人句句如禅的《似是故人来》。犹记在“天王”当道的年代，霑叔在报上怒斥某天王“倾力”自作之词“不通”，引出一番骂战，足见当日香港乐人将短小歌词当作多么大件事来做。

结果是，到了现在，我只为应时应景，将林夕所作粤语《四季歌》中描写夏日一段挂在QQ签名上，也能引得满腹诗书的女友前来打探，“这是哪一首词啊？”歌词能作到这个地步，也不枉词人一番心血了。而后是某次庆典，一句“在狮子山下相遇上，总算是欢笑多于唏嘘”激起屏幕外一片惊叹，“原来《狮子山下》这么好听啊。”又接着感佩，他们怎么可以把一不留神就会写“糙”了的励志歌都打磨得这么像样子。我笑了，在好久以前，在听Beyond那么粗枝大叶的几个汉子柔情万分唱着“妈妈我真的爱你”的时候，我已相信了香港乐人们动人也动听地谱写一切情感的能力。

偶然竟在喧嚷超市里听到粤剧《分飞燕》的选段，委婉女声叹着，“哎呀难难难，难舍分飞冷落怨恨有几番”，一连声的难难难，唱得人柔肠寸断，她却又从叹息中透出一分决断：“嘱咐话儿莫厌烦，你莫教人为你怨孤单。”这伤着离别又执著地护着自己情爱的女子，生动而可爱，真实如你我，因而站在喜笑颜开的瓜果葱姜前听她唱，也不会有多么的不协调。三餐一宿，老病生死，说不上传奇。多少年来，粤语歌唱的正是我们说不上传奇的岁月人生，知己一般惦记着我们每一刻的欢笑唏嘘，又有超然洒脱的劝解，因其真实，因其深情，足以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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