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大 当官

我们厂有个业务员姓罗，老大不小也没成个家，人都称他小老大。

为什么叫小老大？是因为他在家排行老大，所以小名就叫老大。但是在厂里你不能叫老大啊，上头那么多领导呢，所以大家干脆叫他小老大，不犯冲又亲切。

小老大人高大、肚子也大，像个领导的样子，人家看他成天颠着个肚子跑来跑去，就开玩笑说，小老大怎么不去当官啊！他总是瓮声瓮气答，那多不自由啊！小老大声如洪钟、长相严肃，骨子里就像小孩。他会在你背后忽然喝一句：杵着干嘛！等你吓一跳转过来，用手拍拍胸口鼓他一眼，他就嘿嘿笑着跑开了，叫你骂不着打不到。小老大很喜欢逗女孩子，经常攀着人家的肩语重心长：我说年轻人啊，要多谈几次恋爱，特别要给暖男啊大叔啊一点机会，我啊，就是被好女孩错过的那种！说话的样子一本正经，还长嘘短叹，好像真的一样，等到女孩子被说得心动动还报以同情，甚至母性大发想要安慰他的时候，他就“嗙”一声跳开，然后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让你哭笑不得。不过小老大虽然喜欢“调戏”女孩子，但是女工友都不拿他当爷们，个个和他称兄道弟，攀肩搭背，老娘们心情好的时候，还故意反过来“调戏”他，比如问他：小老大，今天怎么有气无力的？昨晚去哪累着了？然后大家挤眉弄眼哄笑。说到自个身上，小老大就害羞了，挺大的个子，脸红得像个大番茄，扭扭捏捏说不出话，最后只好一跑了之。快乐的小老大就这样给大家带来快乐，大家都喜欢小老大。

别看小老大平时没个正形，工作起来一点也不马虎。我们厂是做糕点的小厂，每年中秋节的月饼销售最忙，也是业务员最亢奋的时候。卖得好的话，那个月的业绩足足抵得上一年呢！小老大平时生活很节俭，穿着打扮也不讲究，听说他农民家庭出身，过够了穷日子，所以他卖月饼像打了鸡血，整个人和平时截然不同。

他每天早早来上班，打卡以后先去财务了解回款情况，已经回款的他记下来，没回款的也记下来，到了中午他就会一一打电话给客户，对回款的表示感谢，顺便作一下服务回访。没回款的假装服务回访，顺便与对方核账，并提醒打款。由于他做事积极认真，热情周到，他的客户很少拖欠，所以他的回款率在所有业务员里面是最高的，这点很得财务欣赏和领导嘉许。

他还很关注生产库存量，其他的业务只在乎销售和回款，对产品不太留意。小老大就不同，他去财务对账完，接着就是去生产车间了解当天库存产品，知道哪种产品紧缺，知道哪种产品剩余量大，从而对当天着重推什么心中有数。不光看库存，他还细细询问各类产品的包装情况，比如每款礼盒的情况，有些品种不按标准配置的能不能包装？或者对有特别要求的客户能不能满足？并且反馈在销售中客户的意见什么的。还有对当天产品的色泽和口味是不是平稳？他都亲自尝一尝看一看，然后给出建议和点评。最后他会去调度了解当天送货的车辆情况，看送货量大不大，对送货安排做到心中有数。

这样走一圈下来，总共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小老大对厂里的财务、货源、营运有一个大致了解，然后就信心十足出去跑单了。这比起其他的业务员，懵懵懂懂去谈业务，然后又急急巴巴打电话回来问有没有货？能不能现在安排送货？某款礼盒装得下n个品种否？各种问题，让接电话的烦不胜烦，最后吼一句：你们能不能像像人家小老大？

所以大家都肯定小老大的认真态度，当然小老大也有不让人省心的时候，如果产品质量出问题了，比如真空包装漏气了，标签打错了，或者送错货了，甚至有头发丝之类的，他就会和厂里较起真来，一定追究到底。追出事故责任人，不管对方是谁，他都不依不饶要按章处理，搞得平时和他称兄道弟的最后成了乌眼鸡。

业务员直接与客户接触，发现问题得到最快反馈，小老大的较真让厂里员工形成警惕，就怕被他抓错。时间一长，原先有些松散的纪律慢慢严谨起来，厂风得到改善，大家也对小老大竖起大拇指。于是，领导一开心，就给小老大升了一级，做监察员，专门负责监察厂风厂纪。

人家升官了，不能叫人小老大了，得叫罗监察！大家亲切表态。

这下小老大真是要得罪人了。先前的较真还可以说是为了销售开道，如今担上监察的担子，没事都要找点事来说说。杀鸡不就为了儆猴吗？新官上任还不得烧把火吗？怎么烧？烧哪里？小老大开始深沉，小老大一深沉就显得更严肃了，不光严肃，小老大简直就是苦着脸。

日复一日，苦着脸的小老大每天到处转悠，总想揪点事情出来给大家做个立身说法。可是由于之前小老大那些小打小闹促进厂里的纪律良好、出货顺畅，最近也没什么质量事故，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激情洋溢，朵朵红花盛开在各个岗位，硬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每次开会，领导都满意点评，咱厂这叫百花齐放迎朝阳！一天，大家用抗战胜利般的微笑迎接装模作样的小老大，待小老大背着手趾高气扬一转身，大家就在他背后出咏春拳，耍太极，打柔道五段，甚至有学李小龙哑声来一个“呀……嘿”，然后用中指作勾引状的。没想到，小老大一个马步甩回头，大家收之不及，就定在那了，看起来整个一群魔乱舞图。

小老大“嗯嗯”两声，指着他们说，你们，好……好……好什么？大家都不敢动，等着小老大出招。

小老大在想，我太了解你们了，不看我小老大什么出身啊？不管怎么样，我小老大也是根正苗红的基层出身，这些小动作在我眼皮子底下能招摇？小老大指了半天，想了半天，终觉得无招胜有招，于是放下手指，收起马步，捧捧肚子说了句，好好工作！然后小老大就依旧背着手踱步而去。身后那些喽啰困趴了一地。

小老大走出去，越想越伤心，过去玩得多好的同志啊，怎么说生分就生分了？都是这顶官帽给害的！小老大一路想一路伤心，作势撸下官帽往地上狠狠地踩，一边踩一边骂，你说你有啥用？没钱没朋友的家伙！路人甲问，罗监察，你踩啥呢？瞧把泥地的沙都掼起来了！小老大抬头，挤出一丁点笑意，亲切地说，脚扭了，正扳直呢！路人甲更亲切，马上撸起袖子，我来帮您，我学过！小老大立马伸缩自如，直身以示，好了好了。

路人甲表态，专业事情要给专业人来做，我家祖传秘方，专治跌打！说完含笑而去。

小老大感动的目光追随路人甲远去，呐呐自语，多热心的同志啊！一股热潮从小老大眼窝涌起，再沉到小老大的胸膛。小老大感到信心又回来了，又感到激情澎湃了。

小老大作势把官帽理理正，重新背起手又到处巡视起来。这里指指，那里点点，面带笑容，踌躇满志。

不一会，小老大忽然内急，忙 到厂办附近的厕所解决，还没进去就被一种恶臭袭来，小老大差点想吐，小老大皱眉捏鼻往里一探，随即倒跳三尺，往外一吼，谁大便不冲水？便后不冲水？从来没有的事！建厂几十年从来没有的事！反映什么问题？素质问题！品德问题！忙吗？忙到拉屎冲水的时间都没有？小老大几声粗吼，把先前吸进去的臭气都喷薄出来。小老大舒服了，舒服得呼呼直喘。自从升官以后，小老大几乎没这么痛快吼过。当了官，对上要捧，对下要亲，脑子里成天要盘算着怎么出业绩，还要提醒自己注意形象，凡事要以身作则，身先士卒，根本没空释放自个，厂里再也见不到那个快乐的小老大了。大家日日面对的，是升官后的罗监察，殚精竭虑找问题，汇总问题和解决问题。是领导的眼睛、耳朵、手和脚，领导看不到、听不见、触不到、走不了的地方，都是罗监察在操劳。林林总总。

问题不在于此，问题在于，罗监察找不到问题。找不到问题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用不着罗监察了，因为没有问题了，那还设这么个官职干啥呀？吃饱撑的吗？那不设这个官职了，就意味着用不着小老大了，用不着了不就罢职了？罢职不就意味着罢岗？有人看到这不理解了，说，做回他的业务不就成了？说这话的估计没当过官，俗话说上去容易下来难，别看小老大看起来挺粗的性子，他也是容易脸红容易害羞的人，忒爱面子，他上去是为了找问题，如果找不到问题被罢职，他能拉的下脸回原来岗位吗？所以了，不冲厕所，这是个大问题，原则问题，作风问题，建厂几十年从来没有过的问题，偏偏在罗监察在任期间发生了，说不定这是个契机，咸鱼翻身的契机，利用好了说不定有奇迹发生。至少，罗监察终于完成使命了。

所以他越吼越大声，估计全厂人都听见了，奇怪的是，没一个出来应声，没一个出来观望，也没一个出来拉他回去。

最后，厂长铁青着脸出来了。

进厕所，冲水，偏头望了小老大一眼。默默回办公室。

厂里一片肃静，风住叶停，鸦雀不闻。

静得小老大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嘣、嘣、嘣……

我说小姑娘啊，可千万要给暖男和大叔点机会啊，瞧哥就是被错过的那一代……小老大又逮着个刚进厂的小姑娘在瞎叨叨。

小老大！小老大！那边老娘们在起哄。

不知又编排他什么，大家笑作一团。

至于，那泡屎，是不是厂长拉的？那又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小老大又做回了快乐的业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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