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花事三则

◎黄爱东西

好酒

酒。好酒。

花间一壶酒。葡萄美酒。红酥手，黄縢酒。

开无数坛好酒，迎面走过来无数人，微醺或者醉醺醺：孔融、郑泉、王绩、陶潜、毕卓，嵇康、阮籍、刘伶；唐代的饮中八仙：一仙贺知章，二仙汝阳王，三仙李适之，四仙崔宗之，五仙苏晋，六仙李白，七仙张旭，八仙焦遂，咦，怎么没有怀素……好多好多。

男的喝，女的也喝。

大江东去地喝，浅酌低唱地喝，吆五喝六地喝，花枝乱颤地喝。

美人劝酒最好看：“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美人喝酒也好看，武侠片里，看林青霞举着酒壶一饮而尽，英姿飒爽，真个是“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总归也有美女喝醉惹出的乱子：话说那白素贞自恃千年道行在端午的中午饮下雄黄酒，大醉之后现了原形，吓死了许仙，伊又去舍命盗仙草来救。

能让妖现形的，是好酒。

李贺说过一场酒，是好酒：“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有好菜，地方好：“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除了好酒还有好颜色：“皓齿歌，细腰舞。”

终于喝惆怅了：“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如果一定要挑个酒鬼亲戚，那么怀素，那酒气熏天的和尚一天到晚就是吃肉，喝酒，睡觉，写狂草。还真不添乱。

如果一定要爱酒鬼，那只好是李白。

那位斗酒诗百篇的古今第一人，有独酌，有对饮，有群喝。

聚众时《将进酒》吆喝出千古名句，字字如金，连带酒友们都青史留名。

独酌时举杯邀明月，既歌且舞：“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对饮时山花烂漫：“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杜甫说他：“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这样一个飞觞醉月的人，该怎样温婉地赞美呢？余光中说他：“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什么叫做好酒？好喝的酒。

诗词中酒意盎然，他们喝的都是好酒。

难道不是？隔着岁月的河，凝神屏气地，无声无息地看着他们喝，都未饮先醉。

是谁酿出的第一坛酒，从此世间多一样物事，能换千金裘，能消万古愁。

暗恋

那是一个人的恋爱。

喜欢一个人，不说，不表白，每日心里千回百转，和那人有关也无关。

通常是少年时期才出现的情形：呵，这是怎么回事，彼此素昧平生毫不相干，和那个人，甚至连句话都没有说过。之前从没有过这状况，真令人茫然失措。

从此开始有了心事，无忧无虑的童年就此一去不回。

按说就是成长的阶段，青涩的少年们很快就学会试探和表白，开始明恋，相恋，或无疾而终，然后欢欣或失落。

“只因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

这也是暗恋吧，因为后面还说，“遥遥不知君何处”。

可是至少我见到的90后少女们不这样了，她们会和母亲说周末约了小男朋友有节目，微博上看得到两小无猜的甜蜜大头贴。

也有些人早年遭遇的暗恋和被暗恋，会给日后的生活多少留下点草蛇灰线。

相熟的亲朋好友中，某女小时候暗恋美国连续剧《加里森敢死队》中擅飞刀的那位酋长，后来大家在酒吧中看她露过一手飞镖百发百中的绝技。以飞刀的手法。

而另外两位男士，甲男十六岁时，北方的冬天里被暗恋他的女同学堵在胡同墙角硬塞情书和索吻。多年之后谈感想，说只记得当时彻骨的冷，也许是天气真的冷。

乙男十五岁时，南方的炎热暑假里和邻班女生共赴巫山。也是时隔多年后说，女孩真早熟，那么小就知道测量体温计算安全期。

二位型男如今人到中年，据他们身边损友观察总结，共同特点是：都和女朋友相守多年，不好声色，但对结婚和生孩子也兴趣缺缺。

遂想起身边的几个泳盲朋友，均称是因为早年头回下水就被狠呛几口，从此对练习掌握此道的兴致大减。

暗恋虽然幼稚，却是年少懵懂冒失的好时光。

回头望去，有人在歌里戏谑地唱：“我的所爱在无聊街外……你的浅笑像潮水荡去飘来。”

暗恋的时候，你不会知道，人长大了之后多么无趣。

倾诉

我们是正午阳光下两只胖乎乎的菜青虫，相遇在同一片菜叶上，青梅竹马，等我们长大化成菜粉蝶，我们就成亲吧。

我们是暴雨酝酿前夜的两只蟑螂，邂逅在前往厨房偷油的羊肠小道路径上，世界如此艰难，让咱们歃血为盟结为同伙顽强养育百子千孙。

我们是月光下城市里倏来倏去来历不明的两只流浪猫，蹲伏在人族的屋顶上，叽里咕噜地交换对世界的看法，你我都猫眼晶莹动作优雅轻盈。

我们是两个人。相遇之后不知何时开始喁喁私语，互相倾诉自己过往的一切，希冀让对方明了自己是怎样地成为了今天的自己。

前尘往事漫漫而来纷沓而至，虽千万人但我只想告诉你，事无巨细。

是这样的吗，那是一场恋爱或情事开始的征兆。

在交换融合遗传密码之前，先交换各自的心念印记和梦想，也许顺便再看看能否契合那传说中玄奥的灵魂密码。

倾诉的愿望越强烈，那场恋爱越认真。

时光在倾诉中退回去退回去，所有受过的委屈都想起来，感怀身世顾影自怜潸然泪下，像个摔了好几跤的小孩，一路忍着直至看到亲人才开始放声大哭。

这一个夜开始细说从头，说一说相遇之前那不甚美满的前半生。

我们是大洋里徜徉的庞大的座头鲸，说冗长复杂的鲸语，只在求爱的时候低吟呼唤，平时不发一言。

也许我们还是两只信天翁，在旅途上我一路听你说得天花乱坠地动山摇，山川河流草木如织。

说得牵牛星在天鹰座，织女星在天琴座，路途遥远我们要不要在一起过，这辈子就这样互相倾诉永无寂寞。

其实，一旦你开始想要倾诉，你就会开始寂寞。

摘自《夏夜花事》，黄爱东西/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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