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叙事性散文连载之五 恶水记□黄 爽

第三章：船队

百乐街原名“首寨”，依托南盘江下游水路的便利，清康熙年间，贩卖布匹、洋纱、铁器同时收购药材、兽皮、各种特产的广东商贩云集于此，使得这里成为黔桂之间一个不大不小的商品集散地。一些商贩来到这里以后就不走了，就在这里娶妻成家。随着外来人口的不断增多，首寨取“百家和乐”之意，更名为“百乐”。广东人还在百乐街建立“广东会馆”，会馆旧居建国后成了百乐区（田林县第九区）的区政府。

由于商业繁荣，百乐街自民国以来便一直是乡级建置的治地，成为百乐乡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这样一个“中心”，自然需要有相应的交通运输来支撑。1975年百乐公路修通以前，百乐乡的生产物资、日用百货供应，征购粮上调，中草药材、兽皮、橡籽、龙须草等土特产品外运，主要靠马帮走小路往返于百乐与324国道上的板桃之间驮运，两地相距一百多里，普通人步行两天，马帮要走三天以上，货运极为不便。为了解决这一问题，1965年，在当时百乐区区委书记牙祖珍的提议和支持下，百乐公社（时称小公社）包括百乐街、八洞村、平合屯、路劳屯在内的12个生产队，联合组建了一支船队，开通百乐至南盘江上游八渡口码头的水上航运。

船队共有6只长约10米、宽约2米、深1.2米的木船，由各生产队每队指派3名社员出船当船工，货运收入作生产队的副业收入。每只木船配备6名船员，分别为舵位1人，拨头1人，帮靠2人，打腰1人，伙舱1人。其中的舵位，是船上的老大。

南盘江上游八渡口是黔桂之间324国道上的一个渡口，码头上有一艘很大的渡轮，专渡南来北往的客车货车。从百乐街到八渡口码头，全程144里，由于滩险浪急，船队从百乐溯江而上，六天才能到达八渡口，而从八渡口顺流下来，只一个早上就能回到百乐。10米长2米宽的木船，上行只能运载4000斤货物，下行运载可达10000斤。

1967年，天福表叔被平合生产队指派出船工。

天福表叔是我三姑婆的大儿子，他们家解放前田地多一点，解放初期被划为富农。平合屯没有地主，只有他们家一户富农，我姑公在20世纪50年代被抓到百色阳圩劳改场劳改，死在劳改场里。姑公死后，姑婆一个人拉扯着天福、天朋、天垄3个表叔长大。1967年，因为姑婆的家庭出身问题，天福表叔的日子也不好过，在生产队里只能唯唯诺诺，接受监督改造。

1967年的百乐船队跟1965年刚建立时的百乐船队不一样了。刚建立时的百乐船队因为寄托全区人民希望，承载着重大的使命，首次出征八渡口时，甚至区委书记牙祖珍都亲自到码头打气，因此出船工的人多少都感到脸上有光，再苦再险也心甘情愿。但是，1966年，牙祖珍被夺权，船队失去原有的光环，出船工这种苦活险活就没有多少人愿意干了。

天福表叔对生产队的安排当然不敢有半句怨言。40多年后，当我为调查当年那支船队的往事专程回老家平合屯找到天福表叔时，天福表叔一边感叹着，一边为我提供了大量的口头资料。

第一次出船工，天福表叔就领略到超出预想十倍的苦累和凶险。南盘江从百乐到八渡口的144里水路中，差不多平均每10里就有一个险滩。其中最危险的滩头有百潮滩、雾滩、啰滩、马嘶滩等。百潮滩的特点是江道曲折，湍急的江水先在滩头靠近北岸的山根下旋出一口巨大的旋涡，突然以雷霆万钧之势，斜刺着冲向南岸，撞在百潮沟口一个巨石层层堆垒的岸滩上。石滩岿然不动。江水像一条撞破了脑袋、撞昏了头脑的巨龙，咆哮一声，又张牙舞爪扑向北岸，一头撞在山脚下陡峭的石岸上，溅起一人多高的水花。北岸撞不开，这条巨龙就地打了个滚，在滩尾又旋成一口巨大的旋涡。

雾滩江道倒不曲折，但在滩头那儿，奔腾的江水直泻下来，形成一个5米多高的跳楼式的落差，伴随着震耳的轰鸣，“楼”下腾起一股10多米高的水雾，弥漫在江谷之中。紧接着，江水乘势冲出雾阵，狂奔下去，猛烈摇荡的水波哗哗拍打在江道两侧嶙峋的石岸上，溅起阵阵半人高的水花，令人心惊胆战。

啰滩是个神秘的险滩，据说，船行其间，经常会听见一种诡异的人声，似是一个不幸的寡妇在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什么，你仔细一听，那声音又没有了。听见的人顿时毛骨悚然，但你不能出声。据说你要是出声，那寡妇就会以为你是她死在滩中的丈夫，抓住你的魂魄不放，你就危险了。

马嘶滩中间突起一块巨大的礁石，把直泻的江水劈成两股流下去，在滩尾汇成一个旋涡滚滚的深潭。据说下行的船只来到滩头，经常能听见下面一串马嘶，如果马的嘶声在礁石左侧水道，你必须把船开过右侧水道，反之则必须开过左水道。你要是冲着马的嘶声开下去，准有一群阴魂在那个水道等着你，用看不见的手纷纷扒你的船帮，把你的船弄翻。下行的船要是没听到马嘶声，下滩时舵位老大必须高声问：“马在左在右？”然后由拨头仪式般地高声回答“在左”或“在右”，舵位才根据拨头的回答，把船往左扳或往右扳。

由于滩险浪急，船队上滩时要拉纤。拉纤上滩不能各船各拉，必须全队统一行动，船与船不分彼此，大家一起拉，拉上一条再拉一条，等把所有的船全部拉上滩头以后，船工们才各自回到原来的船上，继续上行。碰到落差特别大、流水特别急的险滩，比如百潮滩、雾滩、马嘶滩，船身太重拉不上去，还必须把船上的货物一一卸下，先将货物从滩脚扛到滩头，再把空船拉上去，上了滩才重新装船上行。

上行艰，下行险。天福表叔说，船队从八渡口码头下行，虽然顺风顺水，半天就能回到百乐，但是危险。特别是在船只下滩的时候，那简直就是一匹狂奔的野马，船头劈开巨浪，江水哗哗冲上甲板，浪花溅起一人多高。下滩看舵位。这时，整条船，船上所有的船工，都只能把生死安危，把自己的小命，全部交到舵位手上。船尾舵位在船队上行时，似乎并没有发挥多大的作用，令人不由怀疑他的老大地位。但是此刻，立在船尾的舵位必须紧盯前方，稳稳把舵，稍有不慎，甚至是稍一走神，都有可能在眨眼间发生船头触礁，船翻货沉，把船上的人推向死亡的情况。由于责任重大，舵位都必须由熟悉水道、臂力过人、责任心强、富有掌舵经验的人来承担，他们的权威不容置疑。

在一个又一个的险滩中，最最令人恐怖的是雾滩。雾滩那个跳楼式的落差，过去不知要了多少船工、多少放筏人的小命。百乐街放柴筏的罗某，就死在这个险滩。船队下行经过这里时，不能单船下滩，单船是压不住“楼”下那个轰然腾起的巨浪的。那个巨浪腾起时的气势，能瞬间把一只木船拍翻。为了安全，船队采取“连环船”的办法，即像《三国演义》赤壁之战曹操的做法那样，把全队6条木船分成2组，每组3条，或分成3组，每组2条，各组把船齐头并拢，用坚硬的南竹和粗壮的纤绳、韧性十足的篾条固定在一起，并船下滩。

这个办法还真不赖，“连环船”下滩时，像一只兀鹫展开翅膀从高空俯冲下去，船上人除了舵位还站在那儿，其余人全部蹲在甲板上，紧紧抓住船帮。只感觉屁股往下一滑，一沉，倏忽间砰的一声巨响，船身撞开“楼”下巨浪，溅起一丈多高的水花，冲出雾阵。

“连环船”办法确实比较安全，但并非所有的险滩都适用这种方法。接下来要下的百潮滩，江道曲折多变，“连环”下滩只能是送死，像当年曹操的船队“连环”南征东吴那样。因此在下滩之前，必须先把“连环”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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